未央生自赛昆仑别后,搬在一个庙中作寓。
这庙是送子张仙的行宫,里面房间甚少,往常是不寓客的。
只因未央生不惜重价,别处一两一月他情愿出二两,道士贪图微利,所以租与他住也。
为甚么肯出重价?
只因本庙的张仙极其灵验,远近妇人来求子者极多。
未央生要在此处做个选场,所以谋在这边作寓。
自进寓之后,每日定有几班妇女进来烧香。
那烧香的妇女又与别处烧香的不同。
十个之中定有一两个将就看得。
这是甚么缘故?
原来各处烧香的妇人大抵老中年的多,少年的少,所以没一个看得上眼。
此处烧香的妇人都是求嗣而来,老年的经水已绝,必无生理。
中年的经水将绝,子兴已阑。
所以进来求嗣都是少年女子,不过有一二个老成的陪来。
但凡女子十四岁至二十岁这五六年中间,无论好歹,面上都有点桃花色艳,隐隐动人。
所以十个之中定有一两个看得。
未央生每日早起,打扮得整整齐齐,在神座前走来走去。
望见有妇人来就躲在张仙的背后,听道士替他通诚,又看他拈香礼拜,把面庞态度看得无遗。
然后攻其不备从里面闯出来。
那妇人见他姿容绝世,都吃一惊,疑是自己至诚把泥塑的张仙拜活了,下来送子与我。
直待他走下阶前摇摆一会,方才晓得是人。
那灵魂已被活张仙勾去了。
弄得那些女子心花意乱,眼角传情,都恋恋不肯回去。
也有故意遗下汗巾子为表记的。
自此以后未央生举止分外轻佻,精心愈加放荡,竟说世间标致女人该是我受用的。
自起先入庙之时就钉下一本袖珍册子,藏在夹袋之中,上面题四个字“广收春色”,凡是烧香女子有几分姿色就登记入册。
如妇人某人,年岁若干,良人某某,住居某处,都细细写下名字。
旁又用朱笔加圈,以定高下。
特等叁圈,上等二圈,中等一圈。
每一名后面又做四六批语,形容他的好处。
那未央生怎么晓得许多妇人并丈夫姓名住处?
只因妇人入庙烧香定有个香火道士立在旁边替他通诚,就问他姓甚么名甚么,年纪多少,系那一位信士之妻,住在何坊何里。
那妇人就不说,定有个家人使婢替他答应。
未央生此时就记在腹中,待他去后,取出册子登记上去。
不上数日,把一方的女色收罗殆尽。
虽然录了许多妇女,都是一等中等的,要那叁圈头竟没有一个。
心上想到,我生平的志向原要娶世间第一位佳人,起先在家里娶着的只说是第一位了。
如今看起来与他一样的尽多,可见还算不得第一位。
我想天下的女色岂有有了榜眼探花而无状元之理,必竟有第一位的在那边我还不曾遇着。
如今看来看去,这些妇女只好存在这边做个备卷,若终久遇不着亦可拿来塞责。
我且姑待几日,看以后进来的何如。
于是取法加严,不肯少恕。
一日,精神怠倦,正在房里睡觉,忽见家童跑进来道:“相公快起来看标致女子。”
未央生连忙下床来,戴新巾,穿丽服,又要照照镜子,未免耽搁了一会。
及至走到外面,只见两位少年女子,一个穿银红,一个穿藕色,陪伴来的是个半老佳人,都烧了香要出去了。
未央生隔着许多路把那两个少年女子一看,真是巫山神女,洛浦仙颐,比往常所见的大不相同,一时不觉风颠起来。
见他要走还不曾出门,就如飞赴去跪在门槛外,不住的叩头。
把两个家童与香火道士皆吓得口呆,只怕妇人要发作。
谁想未央生外面虽是疯癫,心上却有主意。
料那叁个妇人若是肯走这条路的,知道我见他标致爱他不过,所以跪拜他,料他必不发作。
若还是正气的发作起来,我只推是外面走来的人,要拜张仙求嗣,见有女眷在内,混杂不雅,所以不敢进去,跪在门外叩头。
他难道晓得我寓在庙中不成?
把这个计较放在胸中,立于不败之地,所以才敢如此。
果然那叁个妇人不知就里,只说他是求嗣的,都缩转身去立在旁边。
直等他拜完,方才举步。
拜的时节,那两个少年女子虽然一般顾盼,只是那种意思还在有意无意之间,不觉得十分出像。
独不那个半老佳人,对着未央生十分做作,自己掩口不住的笑。
临行之际,还把未央生瞧了几眼,方才出去。
未央生痴足半晌不能出声,将去一二里才问香火道士是那家的女子。
道士见他轻举妄动,几乎惹出事来,埋怨不了,那肯对他说!
未央生要跟着轿子去追踪迹,他又知道去远了,追赶不上,只得回到房中,闷闷的坐。
心上想到,这等可恨的事,那些不中意的个个都晓得姓名住处,偏是这两个极中意的一个也不知道下落。
可惜一对绝世佳人当面错过。
就取出那本册子,要添这两个上去,竟无名字可写,只得先记一笔在前,道:某月某日遇国色二名,不知姓氏,姑就所衣之色随意命名,彷佛年齿性情开列于左,以便物色。
银红女子一名。
年可十七八。
察其情意,他于归未决而欲窦未开者。
批:此妇态如云行,姿同玉立。
朱唇绽处,娇同解语之花。
纤步移时,轻若能飞之燕。
眉无忧而长蹙,信乎西子善颦。
眼不倦而慵开,应是杨妃喜睡。
更可爱者,赠人以心,而不赠人以物,将行无杂佩之遗。
示我以意,而不示我以形,临去少秋波之转,殆女中之隐士而阃内之幽人。
置之巍等,谁曰不宜?
藕色佳人一名。
年可二十许。
察其神气,似适人虽久而原阴未刘者。
批:此妇风神绰约,意志翩跹。
眉无待画之痕。
不烦京兆,面有难增之色。
焉用何郎肌肉,介肥瘦之间,妙在瘦不可增,肥不可减。
妆束居浓淡之际,妙在浓似乎浅,而淡似乎深。
所可怜者,幽情郁而未舒,似常开不开之菡萏。
心事含而莫吐,怠未谢愁谢之芳菲。
所贵与前,并压群芳,同称国色者也俟!
面试后再定元魁,批评已毕,心上又想到,那个半老佳人也不减少年风致。
别的且不要说,只是那双眼睛或如一件至宝了。
他起先丢上许多眼色,我只因主意那两个,不曾回他一眼。
如今想来甚不过意,况且与标致妇人同行,不是妯娌定是亲戚,也就要看标致的分上宽待他几分了。
他又肯帮情凑趣,引那两个顾盼我,分明个解人。
我若寻得他,何愁那两个不入鹄中?
我今也把他写在册上,加一个好批评。
一来报他牵卷之情,二来若寻着的时节就把这册子送与他看,先把他奉承到了,不愁他不替我做事。
就提起笔来,把国色二名的“二”字改作“叁”字。
因他穿服是玄衣,再添一名道:玄色美人一名。
年疑四九,姿同二八。
观体其态,似欲事书疏而情甚炽者。
写完,每一个名字上圈了叁圈,依旧藏在夹袋中。
从这一日起,那张仙殿上去也得,不去也得。
进来的妇人看也可,不看也可。
只把这叁个佳人时刻放在心上,终日带了这个本子沿街去撞。
再不见一毫踪影,心上想道,赛昆仑见识最高,路数又熟,为甚么不去问他?
只是一件,他原许我寻一个,这几日不见,想是去寻了。
我若对他说,他只道我有中意的,倒把这担子丢开了。
况且没名没姓,教他哪里去查?
我且放在肚里,再等几日他或许寻一个来报我也不可知,别的东西怕多,标致妇人也不怕多了。
自此以后,每日起来不是出门问撞,就是在家死等。
一日,在街上遇着赛昆仑,就扯住问道:“大哥,向日所许的事为何不见回音?莫非忘记了?”
赛昆仑道:“时刻在心,怎么会忘记。只是平常的多,绝色的少。近日才寻着,正要来报你,恰好撞着。”
未央生听了,满脸堆下笑来道:“既然如此,请到敝寓去讲。”两人皆手而行,一同入寓。
把家童打发出去了,两个关了房门商量好事。
不知是哪一家妇人造化,遇着这会干的男子,又不知是哪一家丈夫晦气,惹着这作孽的奸夫?
看官不用猜疑,自有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