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仙居殿,局势已然大变。
被李辅国压制在西内苑的鱼朝恩终于脱身赶来,霍仙鸣带来的神策军被一分为二,由他这位神策军观军容使和前任的神策军护军中尉仇士良分别掌管,作为护驾的卫队,安排在外围戒备。
殿外守卫的仍是天策府诸将,但人数大增,卫公不在,为首的是教官李牧,有这群以一敌百的猛将在场,足以保障新君安全无虞。
聚集在殿内的官员们由宰相王铎带领前往含元殿,筹备登基的礼仪。
包括跳的最高的几位,都没能留下随侍君王左右,而是将江王潜邸的太监召入宫中,服侍起居。
霍仙鸣身死,程元振跳反,乱事随之平定,北司南衙一众资深太监和官员们通力合作,一切都变得有条不紊,迅速走向正轨。
毕竟新君登基这种事,这些唐国官僚有着丰富的经验。谁没参与过两三回登基大典,都不好意思往这儿站。
程宗扬进来时,尚衣监已经送来衮服冠冕,但李炎没有理会。
他负手而立,专注地看着面前。十余位从太医院匆忙召来的御医围成一圈,正七手八脚地给信永包扎伤口。
霍仙鸣那一刀几乎刺透信永的腹腔,又狠狠搅了一记,肠穿肚烂,伤口血肉模糊。
任何一个目睹过信永伤势的大夫,都觉得这胖和尚性命已经丢了八成,此番定然凶多吉少。
只是君王有命,让他们全力施治,只能硬着头皮上手。
按着御医们的心思,最好将伤者移到稳妥处,救活固然皆大欢喜,若是一命呜呼,也好想个说辞回复君王。
但李炎不避血污,直接下令让他们就地医治,这些御医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各种名贵的伤药不要钱一样敷上去,然后包扎一番,剩下的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眼看这贼秃都快死了,赵归真等人也不好再行攻讦,这会儿都站得远远的,免得跟这秃驴的死沾上一星半点的关系。
此时包扎已经到了尾声。信永面如金纸,呼吸几近于无,那帮太医院的御医战战兢兢,唯恐他当场气绝,死在皇上面前。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御医好不容易包扎好,又好不容易把信永挪到担架上,刚要抬起,用木棍和巾帛绑成的简易担架“咔”的一声,四分五裂。
信永肥胖的躯体“篷”的拍在地上,脑袋一歪,当场断气了。
所有的御医都张大了嘴巴,大冷的天,一个个汗如雨下。
“徐仙长!”
一片静默中,一名身着道服的老者痛声说道:“他虽为佛门弟子,却有忠直之心!临邛道人袁天罡,恳请仙长破除门户之见,一展仙术,起死回生!”
身着羽服的徐仙长双手负在身后,作势望着天边的明月,幽幽一声长叹,喃喃道:“截取一缕天机,为这和尚续命,倒也罢了。只是……”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怕他苏醒之后,只会说佛祖慈悲,菩萨保护。”
“红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本是一家。”袁天罡叫道:“徐仙长!”
徐君房不再多言,手一抬,悬在信永上方半尺处。接着一道梦幻般的萤光从他袖中飞出,星河一样往信永腹侧的伤口涌去。
片刻后,萤光消散。徐君房袍袖一卷,脚下一个踉跄。
那位自称临邛道人的老道上前一步,扶住徐仙长。徐仙长摆了摆手,然后骈指一点,“起!”
众目睽睽之下,已经气绝的胖和尚猛地坐起身,他伸手张开五指,颤声道:“不,不要管我……快!快救皇上……”
说完腿一蹬,又昏迷过去。
袁天罡扑过去,伸手一探,欣然道:“有气了!”
殿内鸦雀无声,无论内侍还是御医,都默默注视着这神奇的一幕。
一边是亲手施法,起死回生的道门仙师,一边是忠勇节义,奋不顾身为皇上挡刀的佛门高僧。施救者与被救者,无不让人肃然起敬。
就连刚进来的程宗扬也叹为观止,对他们的厚脸皮和精湛的演技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们刚才在椅子下边都商量好的吧?
李炎到底还是年轻,这会儿已经耸然动容,被徐仙长神仙般的法术征服,更被信永的舍生忘死和忠君之心深深打动。
程宗扬上前道:“陛下放心,徐仙长既然出手,信永大师必定无忧。”
李炎对佛门殊无好感,但信永跟自己素昧平生,却扑上来替自己挡刀,这份义气,至少要记下。
“用朕的软舆。”李炎道:“将信永大师送下去,小心照料。”
御医们连忙将信永抬上软舆,另一边,袁天罡已经扶着徐君房往殿外走去。
赵归真等人愣了半晌,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叫道:“徐仙长!”
徐君房挥了挥羽袖,“徐某须觅地清修,先行一步,还请诸位恕罪。”说罢飘然而去。
李炎又是一阵佩服,自己这个皇帝在这儿站着,徐仙长都不理会,果然是神仙中人。
三位高人先后走远,他们的风采却深深留在众人脑海中。
李炎定了定神,“太皇太后可好?”
“太皇太后受惊过度,这会儿刚睡着,太真公主在旁照应,请陛下放心。”
李炎呼了口气,“这就好。”
“天一亮,陛下就该登基了。外臣先告退,到朝会上再行拜谒。”
李炎道:“程侯又不是外人,不妨就留在宫里,随我一同上朝。”
程宗扬苦笑着扯了扯衣服。
尽管心事重重,百感交集,李炎也不禁“扑嗤”笑了一声,“早去早回。”
程宗扬笑道:“陛下登基这等盛事,我必定不会缺席。”
目送着程宗扬离开,李炎含笑回过头,看到旁边那个躬身侍立的宦官,笑意慢慢收起。
程元振,李辅国的义子,心腹中的心腹。
但见机也快,投效更是果断。
方才是他亲手杀了造反的霍仙鸣,也是他亲手提着李辅国的头颅出去,李辅国安插在神策军内的义子义孙随即树倒猢狲散,才让鱼朝恩和仇士良顺利接管。
使功不如使过,何况自己此时无人可使。
“你,过来。”
程元振带着一丝惶恐上前。
“两件事,你去妥当办好。”
“奴才遵旨!”
李炎低声说了几句,程元振神情立刻变得微妙起来。
他扑地叩首,“陛下放心!奴才就算是上天入地,出生入死,也要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车声辘辘,高力士亲自驾车,从仙居殿后驶出。
夜色如墨,车前挂的灯笼被风雪打得不住摇晃,此时沿途灯火通明,大明宫内所有的宫人、内侍都被叫起,一边为先帝发丧,一边筹备新君登基。
好在这些人也同样经验丰富,虽然事起仓促,但各司其职,倒是忙而不乱。
程宗扬靠在车厢上,一手按着额角,闭上眼睛。
一夜惊魂,此时终于告一段落,自己又一次全身而退。
可惜隐患尚在,不然自己此时已经可以放松下来,把所有琐事都抛到脑后,好好睡上一觉。
车窗的软帘被掀开一线,一条赤红的血藤游动着钻入车中,接着又是一条。
片刻后,密密麻麻的噬血藤在车内蜿蜒蠕动,粗细不一的藤身彼此交织,原本藏在车底的两只血茧,此时被悬挂在车厢内,随着马车的颠簸上下震荡。
在寝殿时,程宗扬一直小心戒备,防止噬血藤被李辅国暗中催动,突然间反噬己身。
但那颗噬血藤元种一直停留在气海中,安静无比,反而是许久未见动静的阴阳鱼从气海中浮出,绕着它游动不已。
细密的血藤蠕动着分开,露出鱼玄机苍白的面孔。
程宗扬此前还在犹豫,要不要把她还给鱼朝恩。
但辞行时,鱼朝恩正在整饬重新接手的神策军。
李辅国在宫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光是清理他在军中的手下,就颇为不易,程宗扬连人都没见着。
只听说老鱼被李辅国的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自家也挂了彩,但他不顾伤情,忠勤于王事,又是李辅国欲除之而后快的对手,于是和仇士良一样,颇受新君信重。
没见着人,自己只能先把鱼玄机带走。
鱼玄机可以考虑还给老鱼,但另一个齐姊儿,程宗扬可没打算还。
她跟自己作对多年,好不容易才逮到活的,怎么可能放虎归山?
让她以后再变着法的来害自己吗?
至少也得等小紫回来,先收了她一魂一魄再说。
死丫头,你在哪儿呢?
程宗扬又是一阵揪心。
他倒不觉得小紫真会出什么意外,以死丫头的智商和变态的水下生存能力,世上能欺负她的存在可真不多。
可是一去这么久都没个消息,免不了牵肠挂肚。
此时自己的家眷大都去了十六王宅的安乐公主府,但袍服应该还留在宣平坊的家里。
于是高力士驾车从大明宫西侧的右银台门驶出,沿着大明宫与太极宫之间御道,笔直向南。
驶到东宫所在的凤凰门时,一群身着黄衫,品秩颇高的太监忽然从门中蜂拥而出,他们各自骑着快马,在门外一哄而散。
高力士勒住马匹,避开这帮狼奔豕突的内侍,忽然扬声道:“刘三,你跑什么呢?”
正打马狂奔的刘光琦扭过头,“高力士!妈逼的你怎么在这儿?”
“大半夜的,你瞎跑个啥?出来遛马呢?”
“你没听说吗?王爷倒了!妈逼的不跑等死啊?”刘光琦叫道:“咱家去投平卢!这辈子怕是都见不着了!带钱没?给俩!”
高力士掏出钱袋丢了过去,“拿着!”
刘光琦一把接住,往怀里一揣,叫道:“妈逼的你以后当心点儿啊!别让我回头还钱,找不着你!”
“放心吧你!”
“走喽!”
这些李辅国昔日的爪牙如同丧家之犬般各奔前程,一大半都是投往各镇,尤其是魏博、平卢、淮西这些自行其事,视朝廷如无物的强藩。
程宗扬心里发沉,这帮内侍如同纷飞的火星,天知道溅上哪处干柴,就会迸发出燎原之势。
晚唐时节,攻进长安,逼得唐皇仓皇逃蹿的藩镇兵马可不是一回两回,生生将这座世间第一大城打成一片瓦砾,偌大的大明宫和太极宫都被打得荡然无存。
任由他们流窜各地,只怕真要出乱子。
可此地一处逃散的内侍就有上百人,从大明宫和太极宫,再到长安城内外各处宫苑,不知有多少宦官已经闻风逃遁。
别说神策军这时还乱着,就算严阵以待,面对昔日高高在上的北司诸宦,也未必能下死手阻拦。
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坐视……
没走多远,就看到一群黄衫内侍风卷残云一般从南边溃散过来,有些往北,有些往东,没头苍蝇一样乱蹿。
马车避开溃散的人群,继续向南,还没驶到第一个街口,远远便听到一声惨呼。
一名内侍打马试图闯过街口,却被一箭射中面门,仰身堕地。
几名坊卒呼喝着上前,用刀叉把尸体扒拉到一边。
一名黑甲将领策马而立,持弓喝道:“今日宵禁,可有谕令!”
程宗扬想起来卫公倒是给过自己一支令箭,可惜没带在身上。
驾车的高力士已经认出那将领,尖声道:“嗣业大将军!这是侯爷的车!”
这名字听着耳熟,似乎在天策府见过,程宗扬探出头,打了个招呼。
果然是李嗣业,他立马收起弯弓,兴冲冲策骑上前,咧开大嘴亲热地笑道:“嘿!程侯咋走了这边?哦!仙居殿离这边近!哈!我可听说了,侯爷一刀劈了李辅国那贼厮鸟!啧!干得漂亮嗨!”
李嗣业乐得够呛,程宗扬哭笑不得,“我回去一趟,能通融吧?”
“嘁!瞧侯爷说的!”李嗣业拍着胸口道:“我给侯爷开路!”
“不用,不用。”
“鸟!客气个毛!走着!走着!”
李嗣业指挥坊卒,让他们搬来木制的拒马,把路口给封上,然后风风火火带着马车往宣平坊赶去。
密布在车内的血藤已经收了起来,两只血茧被塞到车厢一角,程宗扬倚着车窗,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李嗣业聊着天。
“刚接到的口信,说李辅国造反,被侯爷斩了,为防着他的人狗急跳墙,卫公让把路口都封上。”
李嗣业是个敞亮人,竹筒倒豆子一般说道:“本来我们府上的兄弟就守着路口,禁止通行。半个时辰前,那帮没卵子的货——老高,我可不是说你啊。”
高力士翘起兰花指,“哎呦喂,你就说呗。”
李嗣业打了个寒噤,扭头道:“那帮没卵子的鸟货就跟炸了窝似的,一群一群往外跑。我这边截住几个,还跑了不少,估计再往南是出不去了……”
长安城北边是大明宫和原本的大内太极宫,一百零八坊大多在南,天策府诸将清理完各坊,带着坊卒封锁坊外的大路,但北边一带就鞭长莫及了。
能拦住一部分就算是赚的,毕竟天策府只有二三百号人,放在长安城近二百万人口中,连洒胡椒面都算不上。
而各处宫苑,单是宦官就有数万,足足是天策府数百倍。
有李嗣业带着,自然无人拦截,一路穿过数处关卡,终于回到宣平坊。
程宅的家眷都已经疏散到各处,门外各路守卫还在。
这一晚又是钟声,又是喊杀声,又是各处封禁,又是百官齐出,弄得童贯等人也是人心惶惶,这会儿好不容易等到程侯爷回来,都急忙上前问安,打听城中的情形。
程宗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告诉他们唐皇驾崩,宫里有人造反,如今已经平定了,等天亮新君将在含元殿继位。
这些都属于唐国内部事务,跟大伙儿没关系,小心别卷进冲突就行。
倒是晋使、秦使,还有昭南的使节,得收拾收拾,一会儿上朝。
谢无奕就待在石超家里,秦国的护卫却找不到自家使者,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好在程侯说了一句,秦国的徐大使已经入宫,让他们赶紧把袍服送去。
程宅能动的都已经分别赶往十六王宅和宫中,宅里只剩下原本石超的护卫,受伤的范斌看门。
程宗扬打了声招呼,让高力士把马车停到院内,自己回到内院找到衣物,胡乱往腋下一卷,然后跃进那口深井。
片刻后,程宗扬出现在了已经改成家庙的法云尼寺中。
寺内坟茔尚在,风雪下,一片凄清。他去庵堂取了香火,在坟前上了炷香,默默立了片刻,随即原路返回,重新登车。
程宗扬费力地套着衣物,心下不禁感叹,就过了几天衣来伸手的日子,自己穿衣服居然都有些生疏了,果然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仙居殿位于大明宫西北方向,出宫时走的西边,此时再回宫中,直接去含元殿,走的大明宫正门望仙门。
等他好不容易换好衣袍,马车已过了东市。
程宗扬心下一动,“往东。”
高力士道:“侯爷,这会子再绕路,怕是要耽搁时辰呢。”
“赶得及!”程宗扬道:“去永嘉坊。”
永嘉坊,皇图天策府。
天策府诸将倾巢而出,偌大的天策府几近空堂。
外着青袍,内披玄甲的卫国公李药师立在大堂内,负手望着一幅铺满了整面墙壁的地图。
图上绘制着大唐二百九十五座州府,一千四百五十三县,以及国中的高山大河,雄关险隘,还有用不同颜色标注的四十八处藩镇。
其中魏博、淮西、平卢等二十一个藩镇用朱砂标记,字迹透出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红。
李药师清楚记得,仅仅六年之前,这些不向朝廷申报户口,缴纳赋税的藩镇还只有十五个,合计七十一州。
短短六年间,如今已经有二十一个藩镇,合计一百六十八州——超过唐国一半的地域——都不再向朝廷缴纳一铢钱、一寸布、一粒粮,甚至有些强藩连镇内的官吏都自行任命,俨然如国中之国。
如今朝廷每年的赋税,全靠东南八镇四十九州支撑,而朝廷用度依然穷奢极欲,挥霍无度,在北司南衙操持下,一味粉饰繁华。
更可笑的是,唐国需要发饷的军士合计八十三万,除了十八万神策军由朝廷直辖,其余六十五万大都由各藩镇节度使掌管,一旦欠俸,立刻闹饷哗变,为祸百姓。
这意味着那些兵强马壮的藩镇,一边堂而皇之地向朝廷伸手要钱养兵,一边倚仗朝廷养的兵马来对抗朝廷,肆行不法。
如此荒唐的局面,不是没有有识之士为之扼腕,为此大声疾呼,但都石沉大海,甚或是肝脑涂地。
这一切都是因为李辅国一手遮天,故意纵容吗?
李辅国固然其罪可诛,南衙诸相同样难辞其咎。
当然还有奉天承行,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
“他们一代一代养在深宫之中,信心和能力都在退化,就在他们彻底失去控制武将的自信,而将兵权交给宦官那一刻开始,这一切都无法避免。”
李药师微微闭上眼睛。
是的。他当年就是这么说的。
为此他声称要召集天下的精英俊杰,建立一支超越六朝国界的独立军队,内惩不法,外御强敌,为天下带来永久的太平。
自己就不该允许他在天策府胡言乱语!结果靠着画的大饼,被他硬生生拐走一批自己最优秀的学生,去为他所谓的梦想征战。
更可恨的是,他构思的军队尚未成形,姓岳的自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简直是王八蛋!
然后是王哲,搭上了地位、名声和所有的信用,不惜一切代价建成左武第一军,去寻找他预言中的域外强敌,直到尸骨无存。
李药师睁开眼睛。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了吗?
一名蜂腰猿背的矫健汉子团身从檐下翻出,宛如一只轻巧的狸猫跃进大堂,毫不见外地拉开墙边的抽屉,埋头翻找起来。
李药师紧皱的眉头松开,一脸无奈地说道:“行了,抽屉里那点儿吃的,早被你们几个摸干净了。”
“不能吧?这些年都没再补点儿?”
薛礼脑袋几乎钻到抽屉里,“可别赖我啊,这里头的果脯蜜饯,都是谢小子先摸的。我是看他暗地里吃的香甜,想起教官教导我们说有福同享,才叫上几个兄弟替他同享了。”
李药师板起脸,“幼度已经拿到北府兵的兵权,你呢?”
“我也快了。”
薛礼头也不抬地说道:“这趟回去,大概能混个禆将。银枪效节都八千精锐,我差不多能管五十个。再努把力,六十岁之前混到牙将,就能管一二百号人了……有了!”
薛礼猿臂一展,从最下方的抽屉里摸出一罐蜜饯,抓了一颗丢到嘴里,含混说道:“我都饿两天了……嗯,还是老师的蜜饯好吃!”
自家几位门生就属这个是惫赖货,李药师无奈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在路上遇到一队商贾,觉得路数不大对,就让手下的兄弟先走,缀着他们探探风色。”
薛礼抱着蜜饯罐子在卫公对面坐下,“是从秦国来的,一直停在城外。直到前晚半夜,有人从城中来投。”他笑了笑,“是李宏。”
李药师道:“帛十三?他来何事?”
“谁知道呢。”薛礼一边说,一边抱着蜜饯猛吃,“反正他没去占城,反而来了长安。哦,入城之后,唯一见的就是那位程侯。”
李药师若有所思,“看来程侯入宫之前,就是去见的他。”
薛礼抬起头,愕然道:“程侯入宫了?他入宫干嘛?不会是跟帛家勾搭上了吧?”
“皇上驾崩,江王继位。”卫公道:“就在刚才,李辅国因为在宫中作祟,被程侯分尸,死无葬身之地。”
薛礼一拍大腿,“怪不得呢!姓程那小子如今名声在外,跟他打交道,指定得出乱子!不是谋逆,就是造反,怎么大怎么来!帛十三刚在秦国闹过一场,巴巴跑到长安来,八成就是看中程侯这独门手艺,指望能借花献佛,给帛家哥几个尝点儿鲜。”
“啧啧,”薛礼感叹道:“撞上姓程的,帛家老九怕是也要倒霉。”
“长安局势已定,这漟混水你还是别碰的好。”卫公道:“尽早回魏博。”
薛礼悻悻道:“乐从训那厮倒是狡猾,我从北到南兜了一圈也没逮到他。”
“先放他一马。回魏博再见机行事。”
“这就回去多没意思?”薛礼将一把蜜饯丢进嘴里,含糊道:“我听说,东南那边出了什么事?”
李药师道:“淮西作乱,内侍省把消息扣下了。”
“呸!”薛礼吐出一只果核,“这帮混帐!藩镇混帐!宦官更是混帐!”
墙上的地图薛礼早已滚瓜烂熟,不用看就知道,淮西的吴元济在藩镇中算不得最强,但位置至关重要,正好卡在赋税重地东南八镇与京师长安之间。
淮西作乱,东南的赋税就不用指望了,可大唐的朝廷如今就靠东南的赋税撑着,一旦东南有失,唐国这摊子不用推就自己倒了。
接着他眼睛一亮,“哎,这要是闹大了,会不会让咱们带兵啊?”
“你想带兵?”
“做梦都想啊!”
李卫公沉默下来,心里却是一声长叹。
程宗扬挥刀斩下的一刹那,他从太皇太后的表情中察觉出一丝不妥,但那小子用帷帐包着屁股,放了句话就赶紧蹿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等太皇太后返回寝宫,他有意前去细究原委。
但从殿中出来,遇到了教官李牧,告诉他程侯那位谋士已经在府中等候多时,并且带了一句话:卫公今日入宫已是大错,逗留不去更是错上加错。
若想保全天策府,还请速回。
贾文和还在董卓帐下时,李药师就听说过这个善于揣摩人心的智谋之士。
若论兵法、战谋,李药师自负不弱于人。
若是两军对垒,以一敌十,亦可破之,以一对一,天下绝无敌手。
然而朝堂之上,自己却如陷身泥淖。
上是君王的敬而远之,左右是同僚的笑脸与恭维,前是宫中圣旨,后是朝廷法度。
任凭他战阵无双,可找不到对手,看不见敌人,生生被缚住鲲鹏之翅,难上青天。
略一思忖,李药师便有了取舍。天策府与太皇太后孰轻孰重,并不难权衡。
那位贾先生果然没有让自己失望,虽然看起来有些疲惫,但言辞依然锋利,没等自己开口,就径直说道:“江王英锐奋武,刚强机敏,嫉恶如仇,诸王莫有其比。公主以江王代绛王,于公于私都是上上之选。”
以往传言的两位储君,安王温和敦厚,陈王性子跳脱,平心而论,私下里李药师都不看好。
毕竟国家危亡,亟待明君,温和则难免受制于臣下,局势只怕更加糜烂,跳脱则易为臣下所趁,恐有不测之祸。
至于另一位绛王,李辅国等人选他,恰恰是看中他秉性懦弱,易于摆布,实在不值一提。
相比之下,锐气十足的李炎无疑是可以选择的最好人选。
也幸亏太真公主既有急智,又有担当,危急关头,以江王代绛王,如同神来一笔,局势随之大变,李辅国的覆没,仇士良、程元振等人的投靠就是明证。
可贾文和接着话锋一转,“世间万事,有一利则有一弊。英锐奋武,失之躁进。刚强机敏,难免多疑。嫉恶如仇,御下则必然严苛过甚。请卫公三思。”
李药师道:“国家沦落如此,若江王能一扫沉疴,严苛些又有何妨?”
“敢问卫公,天策诸将可能做到曲意奉迎?”
李药师默然不语,如果连自己麾下的将士都学会了曲意奉迎,天策府又何必苟延残喘?
良久,他开口道:“吾等身为军人,自当听从君命。”
贾文和仿佛没有看到他的为难,径直追问道:“敢问卫公,若是宫中要杀安王和陈王呢?天策府还要唯命是从吗?”
李药师沉声道:“为何要杀安王和陈王?”
“江王的皇位如何来的?”
捡来的。或者说太真公主硬塞给他的。江王本人的因素反而是最小的。也就是说,单靠李炎自己,根本与皇位无缘。
李昂驾崩前,安王的皇太弟和陈王的皇太侄都有所传言,但李炎会因此杀掉安王和陈王吗?不可能……
……吧?
大唐立国以来,每逢帝位更迭,几乎都伴随着杀兄屠弟的血雨腥风,即使最圣明的文武皇帝亦不能免。
李药师不会骗自己,说江王义气过人,必然兄弟情深,绝不会对兄弟子侄举起屠刀。
但退一万步说,即使真杀了安王和陈王又如何?昔日文武皇帝杀兄屠弟,胁迫父皇退位,不依然是一代明君?治下难道不是盛世?
作为征战沙场的军人,李药师早已摒弃了妇人之仁。如果大唐真能够重回盛世,便是以安王、陈王的性命为祭又何妨?
李药师双手抚膝,不动声色,“先生要说什么?”
“杀安王陈王倒也罢了,若是他日赏赐太真公主白绫呢?”
李药师霍然变色,身上的铁甲铿然作响,“荒唐!”
太真公主可是一手将李炎扶上皇位,恩大于天,双方怎么可能反目成仇?
除非……
李炎若是要杀安王、陈王,太真公主必然会拼死护着二王。
李炎会因此迁怒太真公主吗?不可能!以李炎的性情为人,顶多是懊恼,或者生两天闷气,绝不可能恩将仇报!
贾文和望着他,“这就是天策府覆亡的祸源。”
即使李药师再不擅长政治,这时也听懂了。
天策府对君主的忠诚固然无可置疑,但假如真要在李炎与太真公主之间二选一,毫无疑问会倾向于后者。
如果李炎与太真公主能和衷共济,天策府的立场自然无可挑剔,可一旦双方出现嫌隙,天策府将何以自处?
新君是会完全相信天策府,还是……更信任那些作为家奴,顺从无比的阉人呢?
“所以先生说,我今日不该入宫?”
“卫公与诸将入宫固然劳苦功高,但他日局势稳定,君王想起诸将今日乃是无诏而入,甚至只与太真公主私下商议,又该作何思量?”
李药师心里生出一丝遗憾。安王敦厚,今日之事自然无妨,陈王跳脱,怕是压根儿不会多想,可谁知道入宫的会是江王呢?
“先生既然洞烛其幽,可否补救?”
“贾某方才已经说过,天下之事,有一得则有一失。太真公主送江王入宫,便已权衡得失。得其所得,失其所失。”
“所以……”
贾文和起身道:“在下只是请卫公谨慎,莫要争一时长短。”说着他长揖一礼,向李药师告辞。
“且慢!”李药师道:“以今上秉性,何以至此?”
贾文和道:“卫公若是不信,且观淮西之乱,唐皇遣何人领兵,便可见其一斑。”
李药师默默望着自己心爱的门生。
如果贾文和所料不差,这次平定淮西,刚即位的皇帝陛下仍然不会选择天策府。
而天策府唯一能做的,唯有继续忍耐。
忍耐到皇帝消除戒心,或者局面溃烂到无法收拾……
贾文和这次特意登门,也许只是为了保全太真公主。
任由天策府与太真公主毫无顾忌地继续接近,无论哪个皇帝都会如芒在背。即使太真公主是外姓公主,不可能以女帝的身份临朝称制也不行。
所谓手持利刃,杀心自起。假如天策府这柄利刃被别人握在手中,今日自己的所有功劳,都是对皇位可能的威胁。
“别想了。”李药师终于开口,“眼下还不是天策府带兵的时候。”
嘴里的蜜饯当时就不甜了,薛礼啐了一口,“干!”
“且回魏博。”李药师拂袖道:“多用点心思!魏博天下强兵,绝不能再让乐从训父子相继,分割一方!”
“知道了。”薛礼抓了把蜜饯塞到怀里,然后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李药师坐在案前,听着堂外寒风呼啸,久久不语。
忽然外面传来呼声,“卫公!卫公!卫公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