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大附属病院,五楼赤本的病房内。
宫下北屈膝跪在病床前面,眼睛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赤本。
此时的赤本戴着氧气罩,随着他的呼吸,发出“呼哧呼哧”的轻响,床边的各种医疗仪器,也带着嗡嗡的轻响,时不时还有嘀嘀的声音发出来。
看看手上的腕表,已经是夜里8点多钟了,算算时间,他已经在这里跪了将近一个小时了。
平素,赤本每天七点钟的时候会醒过来一次,宫下北等的是这个时间,可是今天运气不太好,沉睡中的赤本竟然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醒过来。
负责照顾赤本的两个小护士躲在病房角落里,看上去非常局促,她们也在那儿站了一个多小时了,一动也不敢动,腿都站麻了。
给赤本做特护收入很高的,不过,这个工作可不是那么好做的,不仅累,而且危险性比较高。
“嗯……”熟睡中的赤本突然发出一声闷哼,随即又是两声堵着浓痰的咳嗽。
两名护士赶紧跑过来,俯下身去看他的状况。
幸好,赤本只是咳嗽了两声,之后就没了动静。
两个护士刚准备悄悄地退开,就见赤本浮肿的眼皮动了动,干瘪的额头微微一皱,原本平放在身边的右臂缓缓抬了起来,像是要去摸脸上的氧气罩。
“父亲,”宫下北赶紧膝行上前,握住他的手腕,同时轻声说道。
赤本的眼皮抖动两下,缓缓张开,露出明显有些泛黄的眼睛。
他扭头看了看宫下北,手腕挣动了一下。
宫下北明白他的意思,伸手替他将脸上的氧气罩挪下去,又问候道:“父亲。”
“是良一啊,”赤本叹了口气,声音沙哑的笑道,“现在是几点钟了?”
“八点钟,”宫下北又看了看手表,说道,“过了一刻钟。”
赤本点了点头,缓缓闭上眼睛,但很快又睁开,他看了看宫下北,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事?”
“是有些事想请父亲做决定,”宫下北点头说道。
“你很为难?”赤本看着他,干瘪的嘴唇抿出一丝笑意,“让我猜猜看,你是准备让我退休啦?”
宫下北鼻子一酸,下面的话却是没能说出口。
这老头尽管命不久矣,但脑子却一直很清醒,但对于一个重症病人来说,这也是最可悲的,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但却什么都做不了了。
这个老家伙不是好人,就像中村美和所说的,他禽兽不如,没什么所谓的道德,他贪婪、狠毒、卑鄙下作、无耻狡诈……
几乎所有的贬义词都可以用在他身上。
但宫下北却很清楚一点,这个世界上可能没人亏欠这老家伙,只有自己是真的亏欠他很多。
人不能没有良心,所谓大义灭亲才是真的下作。
“我等你开口等了很久啦,”赤本似乎看出了他的难过,老头笑了笑,将手从宫下北的手里抽出来,又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说道,“良一啊,你要认清自己啊。”
“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它给了每个人选择的机会,”赤本手干枯的像是鸡爪子,上面已经布满了老人斑,“但这个选择的机会只有一个,你要嘛选择做善人,要嘛选择做恶人,这两种人,任何一个做到极致,都能获得稳固的地位。而那些做善人,又忍不住为恶,或是选择了做恶人,却又不够心狠的人,是最容易被这个世界淘汰的。”
轻轻咳嗽了两声,赤本又继续说道:“良一啊,你呢,看似凶狠,可实际上却只是个披了一层凶狠外衣的家伙,你还做不到极致,我真的不放心你啊。”
宫下北默然不语。
“起来吧,别跪在地上,”赤本把手收回去,说道,“做人呢,有时候总是免不了要下跪的,但千万记住,别把下跪当做解决问题的唯一手段,那会让你抬不起头来的。”
宫下北双手扶着床沿,缓缓的站起身。
“如果你们两个连搬把椅子过来的事情都不会做,那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赤本眼珠转动,看向躲在角落里的两个小护士,语气虚弱的说道。
两个小护士吓了一跳,赶忙搬了一把椅子过来,送到宫下北的身后,随后弓着腰,退出了无菌病房。
“良一啊,党产的事情,你也接手一段时间了,有头绪了吗?”看着两个小护士退出房间,赤本才继续说道。
“算是有些头绪了吧,”宫下北如实说道,“不过也只是一些皮毛,我感觉这件事似乎很复杂,其中有很多问题想向父亲您请教。”
“你不是想请教我,你是担心做不好这件事,心里没有底气,”赤本看着他,微笑道。
宫下北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点头说道:“是,父亲您说的是。”
“不用担心这件事,”赤本又拍了拍他的手背,说道,“要想把这哥工作抓在手里,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困难,你只要懂得一个制衡的道理就……咳咳……咳咳……就可以了。”
见他咳嗽的厉害,宫下北赶忙给他倒了一杯水,服侍着他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这个世界啊,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有利益的地方就有分歧,这一点,到任何时候都不会变,”喝了水,赤本明显舒服了很多,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自民党这些年一家独大,在日本的政坛上说一不二,可在内里,党内派别的纷争却是日本,不,是全世界所有政党中最复杂的。这种斗争的残酷性虽然不高,但仇怨却一点也不浅,而这种纷争,就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关键点。”
语气顿了顿,他压低了些声调,说道:“这份工作,我做了将近三十年,三十年里,首相都不知道换了多少届,党内派别的起落更是数不胜数,可为什么我能始终站在那儿?就是因为党内那些人,永远都达不成统一的意见。有人提出一个提名,肯定会有两个人来反对他,我不需要得到所有人的支持,甚至不需要大多数人的支持,我只需要一部分人支持我就够了。至于什么人会支持我,呵呵,无所谓,对于不同的人来说,他们在政治上可能会有立场的区别,但在对待钱的问题上,不会有任何区别。”
“既然是这样,那您为什么想让我和石桥家的女人结婚?”宫下北忍不住问道。
“良一啊,那是因为我不希望你一辈子都和我一样啊,”赤本叹口气,说道,“我希望你能有一个新的目标,你应该比我走得更远,也是让赤本家走得更远。”
目光朝门口的方向看了看,赤本紧接着又说道:“自民党安逸的几十年,现在已经出了问题了,过去掩藏在内部的斗争,如今正在向外膨胀。我感觉得到,没错,我感觉得到,有些人已经准备好自立门户了,这会是一场轩然大波,但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谁说赤本家的人就只能躲在幕后做些腌臜的事情?谁说我赤本原介就只能做一条守财的狗?!我等着一天已经等了将近三十年了,可惜……”
“嘀嘀嘀……”
床边的仪器突然发出报警的声音。
“父亲,父亲,您别激动,别激动……”看着赤本涨红的脸,宫下北都快给吓死了,他急忙安抚道。
几乎就在同时,外面有医生冲进了病房,飞快的去了消毒室。
“去找智京,告诉他,东西该交给你了,”赤本粗重得喘息着,却还不忘抓住宫下北的手,“他的事情做完了,顺便告诉他,别让我失望。”
七八个医生冲了进来,宫下北一脸木然的被推到一边。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无菌室,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了病房,只知道当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在走廊里站着了。
整个走廊里脚步声嘈杂,大批的医生、护士往来奔忙,宫下北面无表情的站在窗户边上,视线透过凝了霜的玻璃向外看,却是什么都看不到。
他不知道赤本这次会怎么样,但他很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一旦这个老家伙抗不过去,就这么走了,那么两世为人,除了生养他的父母之外,唯一一个真心对他好的人就要去往天国了……
或许这老家伙连天国都去不了。
“先生怎么样了?”身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是叶山智京。
宫下北摇摇头,转身看了他一眼,目光停在他满是胡渣、憔悴不堪的脸上,半晌才说道:“父亲有话让我转告你。”
叶山智京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随即一脸释然的说道:“我明白了,咱们现在就走吧。”
“走?去哪儿?”宫下北愕然,“父亲他……”
“先生提前交代过,只要你来找我,就立刻把该做的事情做了。”叶山智京面色平静的说道,“是立刻!”
宫下北有些迟疑,他想等等消息,至少要等到一个确定的结果出来。
“走吧,你在这里什么事都做不了,”叶山智京说道,“做事要果断,现在不是你想那么多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