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第五章]
因为是第一次来,很多事情都不熟悉…
“话说,为什么首先带我逛街?不是应该首先去熟悉港区的环境吗?”
逸仙搞不懂,前面这个黄铜色皮肤的高个女孩想的是什么。
“你不觉得,人不能光是干活吗?享受一下有什么不好。”
得土安不是上海滩。这里有的是卖奶酪与香料的柏柏尔商人,唯独看不见广厦千余。
问题是,她可是第一次在传说中的“洋大人”地界上暂住。
中国的“洋大人”,确实不乏有素质、不无理取闹的,可是不这样的更有名。
单就是她老家,天主教会和新教会仗着列强撑腰,纵容教民去巧取豪夺其他人的财产。
前清的官府息事宁人,对有列强背景的教会不闻不问,可要是其他人情愿,动辄就得搞个大木枷枷上。
列强的领事与公使,每次都会对这种事大做文章。甚至地方官已经平息教案了,他们有的仍然鸡蛋挑骨头,逼着朝廷罢免个知县知府,杀鸡儆猴。
马查理事件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清朝地方官明确劝过英国人马查理不要去匪患横行的中缅边界,后者不听一意孤行,然后死于土匪袭击。
紧接着英国公使就以此为由,要挟清政府让步,迫使清政府签署了《烟台条约》,允许英国殖民官吏进入西藏等地“自由勘察“,开放芜湖等港并驻军设租界。
西洋的公使与领事,多的是唯恐天下不乱,趁机讹诈积贫积弱的中国的。
《筹办夷务始末》多的是对这些洋官钻空子挑事的叙述,却往往只能无可奈何于国力差距。
民国革了前清辫子皇族的命。新贵们更加彻底地膜拜西方文明。这些教案也就更成了无头公案,可以说洋人打着教民的旗号要多少,平头发官府就敢给多少。
其他打着公司旗号圈钱的也不少。前清时,洋人办了福公司,在山西等地逼着朝廷让了矿产铁路等事业的垄断特许权。
然而,即使这家洋大人公司违背了他们自己的合约,即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内进行任何勘探考察活动时应当取消合约,他们也依然逼着朝廷不许取消合约。
最后的结果,是山西全省捐钱,用赎买的办法,把洋人空头白话占来的特许权高额赎回。
在这个时代,惹着一个洋大人不高兴,后果是非常严重的。
“你在担心什么呢?你以为我会对你怎么样吗?”
看着惴惴不安的逸仙,共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转过身来,玩味地望着后者。
“是不是,你觉得我也是个瞧不起你的种族主义者?“
“哪里的话,你说得太过了…“逸仙不敢直说。当初在国内当舰娘,一帮子喝过洋墨水的假洋鬼子,抹洋发油,穿进口洋装,着进口皮鞋,可威风了。
他们这些人,见了真洋人,除了穷白俄,哪个不是跟吃了蜜蜂屎似的。
就算真洋人脱口说句“Yellow monkey(黄皮猿)“,他们的耳朵自带筛查功能,笑眯眯地没听见这句。
“唉,你啊,想太多了。我是真的没有那些人那么吃饱了撑的。咱们都是舰娘,我知道的只有这个。你莫要想太多。“
话说得这么直白。再那么纠结下去,反而显得太小气。
“对不起,因为在国内的时候,很多洋…洋人,就像老爷一样…”
共和无奈地叹口气。她是知道,英国诗人吉卜林《白人的责任》代表的“白人指导劣等民族走向开化”的殖民主义精神,普遍的存在于欧美国家。
他们的大多数人,往往不会照顾被他们指导的“劣等民族”是怎么想的。
“反正,有我在,你不会有事。这点,我可以担保。”
逸仙平生以来,第一次从一个货真价实的洋人那里听到这番话。
如果是在上海的租界,她肯定会认为是自己听错了:洋大人怎么可能不搞殖民主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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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第六章]
走了一天,到了下午,有点脱线的共和终于想起来介绍港区这回事。
满脸黑线的逸仙,就这样跟风筝一样,急匆匆地从这儿到那儿,转完了不大的港区。
好在港区本来也不大,大家都是舰娘不是第一天混海军,所以三言两语介绍完,就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
“晚饭?你跟我来,我带你吃好吃的。”
“真的?中午的时候你可带我吃了海鲜饭。我还在想怎么还了这份人情。”
因为那顿饭是共和请的客。逸仙身上没有带西班牙的通货比塞塔。
“放心,后面我会让你还人情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共和看起来对中国的风气有所了解。她没有直接拒绝逸仙的态度。
逸仙想了下,后面还得在这边长住一年,确实有的是机会去还人情,于是不再坚持。
共和看到逸仙想通,欣慰地拉着后者再次出了港区。
“这里是…穆斯林的饭馆?“
逸仙在上海,是见过回民开的饭馆与肉铺的。那边都会用阿拉伯语的“(清真)“做标识。
这样飞扬的文字,一看就是一样的阿拉伯语。
“对,不过,来,给你一这个。”细心的共和给了她一条彩色纱巾。
她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过了一会她明白了:共和用手头的纱巾包头,露出脸。
从西北等处移民上海的女回民,结了婚的套黑头巾,没结婚的套彩头巾。
为了免得麻烦,她也照样作了一番。店里的客人,见到她们这样的装束,没有多余的态度。
逸仙看得出来,共和和这家店的老板很熟。
简单说了几句,老板笑嘻嘻地去了后厨。店里生意挺好。许多阿拉伯人抽着水烟。那是水果榨汁的烟核烧制成的稀罕物。
逸仙在上海,只在租界逛的时候遇见一些英国国籍的阿拉伯穆斯林抽这玩意。
“不错,你还知道这么回事。”共和指了指身上的头巾。
“以前见过回教徒这么穿戴,没想到今天用上了。”逸仙在内心感慨万千。
共和点的摩洛哥烤肉煲、香料扒鸡等等,一道接着一道端了出来。
“逸仙啊,你能告诉我,你对我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我能直说嘛?不好吧。直说的话,对方会不会不高兴?不会发火吧?…
一见逸仙顾左右而言他,共和有点不高兴。
“如果你再这么扭扭捏捏,不拿我当朋友,我后面就不管你了。”
逸仙在这里举目无亲。没办法,她只得把话说出来。
“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你是个洋人。”
“是啊,黑发,焦糖色皮肤,大眼睛,大脚板,高个儿。我是个洋人。”
“然后,你带我转了好多地方,感觉挺热情的,像是个好人。”
“这样啊,原来我热情啊?我怎么不知道。”
“最后,你挺坦率的。一般人是不喜欢别人说实话的。”
共和满意于逸仙最后的表述。她再跟老板要了点古斯古斯(注:地中海地区一种颗粒状面粉食物,类似于中国甘肃的用面粉做颗粒状的小饭)。
“这样就好。你们中国人往往是想太多。我当初学汉语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明明一句话直说就行,非要转那么多典故和套话去说。“
逸仙一遇到这种事,忽而有了种孔孟卫道士的冲动。
“这个是没办法的。汉语自古以来积累了那么多用典。约定俗成地使用这些用典,是有教养的一部分。当然,不可否认的是这些用典和文法太复杂。现在的白话文更适合大众交流。”
“那样的东西,放到萨拉曼卡大学(注:西班牙境内最悠久的大学,与英国剑桥、法国索邦等同时期建校)的图书馆尚可,拿出来还是挺麻烦的。我学的真头疼。”
“那可真是对不起。不过,我觉得汉语就是这样的。几千年传下来的,不能随随便便丢掉传统。”
逸仙嘟着脸,有点小生气。她可能是对这种语言问题过于敏感,带着一份民族主义的感情。
然而,她还是没想到,对面的共和,没有跟她较劲。
“你,终于像个朋友了。今天大半天,我都感觉你太讲礼貌。用你们中国话说,就是‘太客气‘,或者说’太生疏‘。对嘛,有话就说。”
逸仙此时发觉,对方是不是故意选了这个话题,试了激将法。
她不讨厌面前这个西班牙舰娘。她和共和一样,都是人。何况,对方没有任何恶意,难得用点小心思也都是为了自己好。
她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国家和人种的问题,逸仙和共和的人际关系问题,这是两回事。
她们不是对垒的对手,不是提防的山头主义者。只要不涉及道义,朋友得放中间。
“看来,真的是我想太多了。”逸仙发现了一个她此前不敢置信的事:原来黑乌鸦里面,还有一只白毛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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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第七章]
西班牙人到了晚上,喝了酒吃着饭,唱歌跳舞聊天侃大山,忙得不得不可开交。西班牙民风如此。
不过,这和逸仙她们没关系。共和知道,中国人,最少是逸仙这样看起来传统的中国人,没有彻夜不归纵情声色的习惯。
何况她们走了一天。明天开始要正式上班,公事公办:学西班牙语+指导海上航行。
西班牙是个没落的列强,瘦死骆驼比马大。能培训出战舰的费罗尔、卡塔赫纳等处的造船厂,足以让中国区区一家江南制造局羞煞地无地自容。
如果不是西班牙层层的官僚主义,随之而来的层层的贪污,西班牙那样低技术水平(一战以后还以烧煤为主要驱动力)的军舰,不会有着比英国和美国更高的军舰造价。
听共和说,有的一战前就在培训的战舰舰娘,因为这些破事掣肘,到了一战战后才正式入伍。前无畏舰的“Los Barcos Viejos(西语“老船们”)”——共和特别叮嘱,这个词不能当着那些舰娘跟前说——是现在西班牙共和国海军的门面。
“因为知道你这边不会西班牙语,我特意做了个笔记。你学的时候能有个参照。“
随口的一句话,说了很多很多。共和知趣,心下默默记下。
她简单看了笔记的内容。可以这么说,就算是一个没学过任何拉丁字母语言的中国人,只要认得汉字,一看就能快速入门。
比如“Maria perde sa comina.“这句话,共和很细心地用了上下两种汉语翻译。第一个是直译”玛丽亚-失去-她的-道路“,第二个是意译“玛丽亚-迷-路”。
“失去”与“perde”一样用了蓝色字。“她的”与“sa”一样用了红色字。然后“失去-她的-道路“这一部分套了个方框,连线连到下面的”迷-路“那个方框,表示联系。
此外,“sa“和”comina“这里特意说了”主人公是女性——所属形容词su与名词comino阴性化“,结合了其他知识点。
像这样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这些都能看得出来,是手写的。
“非常感谢你。这样的事明明让我自己去做也可以的。“
共和这样有时候没心没肺,有时候细致入微的人。逸仙吃不准,共和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共和她图的是什么呢?付出这么大,有点…心胸狭隘地说,在中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不是逸仙存心想要图着共和的什么好处;逸仙在国内,见惯了文采飞扬之下的男盗女娼。
中国有句俗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没事的。你根本不会说西班牙语。一年时间让你能学会西班牙语,实在是个为难的事。这边的官僚破事多,对你学语言的事不会太上心。“
这个应该没错。中国国内的官僚主义也有这样的一个说法:“委员长天天飞,从南昌飞贵阳,昆明再飞成都,咱们这样的小地方,人家没心思管”。
重点,非重点,在中国尚且是冰火两重天的待遇。共和这番话,许是真的。
“而且,你看看,这边给你准备的教材,是全西班牙语的书。你要能看懂,我算你是师傅。”
逸仙翻了翻,果然从目录到结尾都是满篇的西班牙文。
上海学英语的学校,乃至学法语和日语的学校,比西班牙文的学校多了去。
当然,逸仙来西班牙行程匆匆,没那个时间去提前偷学,基础什么的纯是白纸。
“不过,共和姐,有你在,我的事好办许多了。”
逸仙特意问了一下,发现共和年纪比她大一岁,而且服役时间比她长,不折不扣的老前辈。
“那是。要不然,我申请来你这边当指导舰娘,算什么吃的?”
“原来你是申请过来的啊?”逸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个差事油水何在?
西班牙没有日本帝国、美利坚合众国或者苏维埃联盟那样的扩张野心。就算培养好了她一个中国舰娘,显然没有什么大的功绩可言…
“是啊,我喜欢中国文化,想见一见真的中国人。”不知道这是不是真话。
后面有的是时间。现在不懂的东西,要么永远不懂,要么总会弄懂。
——总之,第一天的晚上,逸仙洗完澡,换好衣服,回到自己的寝室,只做一件事:
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