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珍一下子跑了过来与薛槿乔亲密地握手谈话,而景源也含笑地上前稽首道:“唐兄,韩兄,咱们又见面了。”
“有礼了。”唐禹仁简练地问候道。
我回礼道:“没想到会在此处与两位道长再会。清漓,这是太清道的景源道长,也是槿乔的朋友。道长,这是拙荆梁清漓。那边的是景珍道长。”
“梁施主幸会。”
眼看旁边的景珍还在叽叽喳喳地与薛槿乔聊天,景源友善地与我们谈起话来:“听薛小姐说,诸位在濮阳潜伏相当一段日子刺探情报,却是有诸多我等不了解的见闻了,能否告知一二。”
“青云剑”景源是太清道这一代最优秀的弟子之一,武功仅次薛槿乔一筹的二流高手,也是这次前来助拳的武林高手中名列前茅的人物,我们当然乐得分享在濮阳的见闻。
景源听得很仔细,越听脸色越严肃,到了最后已锁起眉头,前后踱步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看来前方必会有一场持久且艰难的战斗。叛军在青州便有如此多高手么?那右护法更是行踪不定,神秘之极,若无法将他寻出来,难以获得全胜。”
梁清漓脸色有些怪异地看了我和唐禹仁一眼,但没有吱声,只是隐约有点想笑的样子。
我见唐禹仁脸色平淡,一点也不准备泄漏军机,只得出口糊弄了几句:“船到桥头自然直,相信这么多能人在此,不日便能拿下濮阳。”
“唐兄,韩兄,好久不见!”
这时,景珍也笑眯眯地与薛槿乔走了过来,向我们问好:“咦,这位姐姐是谁呢?莫非是韩兄的夫人?”
梁清漓施了一礼笑道:“景珍道长好,韩郎正是奴家的夫君。”
我们寒暄了几句之后,景源脸色肃穆地问道:“韩兄,薛小姐告诉我等景伊师姐受了重伤,如今留在黄土林的营地里。那晚你也在场,不知能否重述那一战的具体情况?”
梁清漓也有些好奇地说道:“夫君还未与奴家说过那一晚众人离去之后,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看向此时来到我们之间向两个道士问好的宋钊和谭箐,咂嘴道:“这下人都到齐了,刚好就从头到尾说一遍吧。宋兄和三妹都是那晚亲自参与的人,可以为我补充细节。”
于是我大概地将追击右护法的那一战描述了一遍。
夜中压抑不安的等待,火光亮起时的猛烈心跳,燃烧的营地,肃杀的敌军,还有魔神般强大的右护法,都被深深烙入我的记忆中,再难忘却。
哪怕是亲历了那一夜的谭箐,薛槿乔,和宋钊,都不由自主地屏息,被我的重述勾起了依旧鲜明的记忆。
“……虽然秦喜燃烧生命的干天势是我所见过的,以三流高手修为所施展出的最强杀招,但是右护法毕竟是站在大燕之巅的高手。他空手入白刃,僵持了几秒后,双掌使劲一崩,便将秦喜的刀碎成三段,然后一拳打在他胸膛,他便飞了出去,生死不明。右护法重新对上我,不出二十个回合便将我打飞出去,命悬一线。”
我看向脸色凝重的薛槿乔,微微笑道:“幸好,在我万念俱灰的那一刻,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看到槿乔时,我几乎以为自己见鬼了。但是这可不是鬼,而是个救了我的性命的仙女。”
我刻意没有道出结果,而是让两位太清道弟子自己得出二流高手对上一流高手“理所当然”的结论来。
一阵沉默后,唐禹仁叹道:“秦喜之所以能够稳居青年一代玄蛟卫士刀法第一的名头,便是因为他以区区三流之境,三分焰元诀第四层的修为便能够完整地用出六爻六式。许多成名的二流高手都没有这种刀术境界。可惜,他再也无法挥出这刀干天势了。”
“不过,便是燃烧了全身精血和真气的秦喜也无法在右护法这个级别的强者手下撑过二十个回合。而另外在场的兵士虽然训练有加,但也不会超出三流之境,在右护法面前走不过三招。若你是唯一一个在这一战里他能依赖的同僚……”唐禹仁有些狐疑地看向我,突然想通什么似的,有些不可思议地试探道,“你……晋身二流战力了?”
梁清漓虽然习武了,但毕竟不是混迹武林的人,因此对于二流高手具有的分量和地位不是特别清楚。
谭箐自然不用说,无论是自身还是他我,都对大燕武力没有多么清晰的认知。
但是在场的其余人都算得上老江湖,再不济也是见多识广的大派嫡传,因此均是哗然。
景珍眼睛睁得圆圆的,大呼道:“啊?二流高手!?上次我见你的时候,你的武功还不如我呢!”
宋钊也脸色复杂地说道:“但战绩是不会说谎的。右护法在有了叛军的资源之后,已跻身于一流高手中的顶尖层次。而且能够自如地使用华盖印、千叶莲印,练成了青霆罡气……便是玄蛟卫里,恐怕也只有右统领能压他一头。”
唐禹仁也许是除了梁清漓之外,最明白我当初在闻香散人手下所受的伤势到底有多重的,也因此他虽然是最先得出这个结论的人,却也表现得最为震惊。
薛槿乔是亲自见到我险些被被右护法打死的惨状的,按照道理来说,我一直没有表现出超出三流的战力,她应该同样惊奇才是。
但她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其余人的反应,似是早有预料。
我干咳一声道:“没有那么夸张,机缘巧合有了些精进而已,面对右护法也只是能够勉强不被杀。要是槿乔没有及时赶来的话,那结果会完全不一样。”
景源赞许道:“无论如何,韩兄能以弱冠之龄对上右护法这种纵横二十年的大高手而全身而退,已是足以自傲的成就了。贫道虽为大教弟子,但也无法正面对抗一流高手。韩兄先前与唐兄、秦兄两人合力击杀了闻香散人,又在黄土林一役拖住了右护法,实在是悍勇之士。”
在场的众人虽然对我令人震惊的战绩各有心思,但也识趣地没有去探究太深,而是就此揭过,聊起右护法的强悍武功和敌军大胆夜袭黄土林的行为,只有景珍还有些嘀嘀咕咕的,时不时朝我瞟几眼。
然而,无论是我还是唐禹仁,宋钊,薛槿乔,都有意无意地没有将这个故事的结局道来,等着对田炜奉上第一手的情报。
景源景珍也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场战斗的结果,有除了右护法大显神威,挫败官军然后趁夜离去之外的可能性。
毕竟,那可是一流高手啊。
除了地形限制或者连弩这种大杀器,便只有同等级的高手或者堆人战术能够阻止他们。
然而这个高手的武功已经被废了,受到重重看守。
也不知田炜会如何处置他,想来不外乎残酷审讯之后,押送回京或者阵前斩首。
陈宗寿在帅营与田炜交接情报,等他将这份喜报上交之后,相信我们便会被田炜传唤了。
果然,在与一些前来帮助战事的青州武林人士认识了一番之后,田炜的亲兵前来召见薛槿乔与唐禹仁。
而薛槿乔也不出意外地将我和梁清漓也带上了。
我们进了帅营之后,见到了正襟而立,笑容灿烂的青州统帅,与他身旁同样在微笑的陈宗寿。
“好,好,好!”
田炜连说三个“好”字,将我们唤到身前来,豪爽地大笑道:“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薛天峭的在天之灵知道自己孙女如此有出息,也应该会十分欣慰的。薛侍郎生养了个好女儿啊!”
薛槿乔仪容无可挑剔地行了一礼,肃然回道:“将军过奖了,若不是韩良,秦喜等朝廷士卒舍生忘死的奋力争斗,我也无法补上这最后一击。望将军厚葬所有在此役为了这份胜利付出性命的勇士。”
田炜认真地说道:“放心吧,宗寿已经派人去为所有在那晚死去的兵士下葬。等此间事了,我的奏折送回京城后,他们会迎得该有的奖赏。”
“现在,还请槿乔从头到尾地为我讲述一遍,到底是如何立下了如此壮举的。”
这次薛槿乔终于没有让我来解说,而是亲自将这份计谋的执行,到黄土林一战的过程,完整地复述了一遍。
当然,其中许多细节性的信息都需要我和唐禹仁来补充,也因此赢得了两位将军的许多赞赏之语。
不过,有一处细节让我觉得甚是微妙,那就是梁清漓在这段经历里的重要性被巧妙地提升了不少,或者说是不断地被重复了。
当然,没有她的话,我们根本无从攀上严家这条线,也不可能定下这一系列将右护法成功引诱出来的陷阱,但这终究是巧合性质大于自身能力的发挥。
因此薛槿乔这么做的意思,我只能是认为她为了之后向田炜请求赈灾案帮忙的铺垫。
当这个跌宕起伏,算计深沉的故事讲完之后,便是以田炜的阅历和心性,也发出了由衷的感叹:“槿乔,比起直面右护法的勇武,你能够发掘、任用这些谋略与手段出类拔萃的同僚,才真正地令我觉得这是年轻代第一人的气魄。”
他对我们微笑道:“唐卫士,韩小友,梁姑娘,想来你们也明白,朝廷在过去数月里面对叛军的攻势节节败退,虽然眼下战局僵持了,但也是百年来未曾有过的危机。然而能够生擒右护法,断去贼首的臂膀,却是叛军起兵之后,我方斩获的最大战功。若是能再夺回濮阳,扼住叛军侵入青州的攻势,整个大燕的局势都会因此改变。”
“你们在此中的贡献,朝廷自然也会有重赏。若是有什么愿望或者想要的东西,都给我说说听吧,我会在奏折中为你们尽力请求的。呵呵,槿乔你就别掺和了,在你这个位置能够特意向陛下要求的东西,我怕是没办法打包票。”
“无论陛下做出什么样的赏赐,我都欣然接受。”薛槿乔微微一笑,然后对我们说道:“诸位,有什么想向田将军求问的,趁现在说吧。”
我看了看唐禹仁,他不出意料地表情一点波动都没有,看起来甚至有点无聊。
这人的物欲是真的低,估计根本不在乎所谓的奖赏这种东西。
然后,我又对上了梁清漓紧张的目光,对她鼓励地点了点头。
梁清漓行了一礼后开口道:“田将军,陈将军好。奴家的确有一个请求,想要将军告知圣上。”
田炜和蔼地说道:“尽管说吧,梁姑娘。”
“奴家是越城一个小吏家的女儿,家父梁平曾是越城仓部的户曹。在当年的赈灾案里,家父正是被严觅构陷入狱的无辜官吏之一,病死狱中,而梁家因此家破人亡,奴家亦被卖入青楼,卖笑维生。若不是遇上夫君,此生再无翻身的余地。世事难料,奴家与夫君潜伏濮阳时,遇上了严林山,这件陈年往事也竟然成为了朝廷击败叛军,生擒右护法的关键。”
梁清漓的语气平淡,但是其中所蕴含的悲痛令田炜与陈宗寿都脸色凝重起来。
“而今严觅私通敌军,往日犯下的错误更是曝光于世。奴家在此役功劳浅薄,但愿将军能够将严觅与严家的罪行上报于朝廷,让刑部重审赈灾案,为那些被严觅陷害的人们平反,为那些冤死的亡魂讨得一个公道!”
这个请求说出来之后,梁清漓静静地等待老人的回复,脸色依旧平静,但微微发抖的双手却泄露了她的真正心情。
田炜沉眉思考了一阵后,神色和蔼地说道:“梁姑娘,你的遭遇,我十分同情。梁家流离失所,亦是一桩悲剧。严觅的罪行毋庸置疑,如果你要报仇雪恨的话,后日宣布攻城之时,我便能让他与右护法一起被处刑,以此告慰你的家人。”
薛槿乔说道:“将军,这是其中一部分,但赈灾案呢?如今真相大白,岂不正是让刑部、大理寺重审此案,主持公道的良机?”
田炜长叹一声道:“槿乔,梁姑娘,我当然明白这其中的考量。但是此案当年所牵扯到的朝堂关系错综复杂,有不少大人物都乐得见到此事迅速地被解决,抚平,而不愿面对陛下的雷霆之怒。而今想要再开旧案,会有许多阻力。”
“更重要的是,严觅与赈灾案的真相一旦报上去,便必须要有刑部尚书,大理寺延尉,御史台大夫,乃至陛下本人来重顾相关证据,严觅本人也得押到京城受审。而这其中有太多可以让那些不愿见到此事重浮水面的人操作的地方了。反而是在朝堂影响不了的军中,我可以就地将他处死,为你祭奠家人的在天之灵。”
“梁姑娘,你可要想清楚了,报仇与雪冤,可是两桩性质与难度截然不同的事。我不希望青州军部的功臣到头来一场空,让这难得的机会离去。”田炜恳切地劝告道。
梁清漓双眸晶莹着隐约的泪光,平素温婉的容颜此时却坚硬而倔强,表情甚至有些……神圣。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多谢将军的体恤,但奴家不止想要报一家人的私仇。若奴家仅欲这么做,那在黄土林时,便已出手取他性命了。”
“奴家想要的不只是血偿血,而是想要将严觅的罪行大白于天下,让大燕官府承认它错了!让高高在上的大人们承认,承认朝廷辜负了梁家,愧对了天下人的信任,更要所有那些与奴家一样遭受了不公的人见到,哪怕犯错的是尊贵的四品命官,哪怕遇害的那些平头百姓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只剩下一个低贱的妓女,罪行便是罪行,是会有报应的!”
这番铿锵有力的啼血之言不仅让我心潮澎湃,激动不已,就连陈宗寿,薛槿乔两人都为梁清漓掷地有声的宣言所触动,露出了心有戚戚的赞许之色。
田炜感受到这话中比钢铁还坚硬的意志,面容柔和下来,温言道:“梁姑娘,这条路并不容易,到了尽头也不一定能给你你所想要的交代。你确定要如此?”
“这是奴家,也是梁家应得的。”梁清漓坚定地说道,眼中没有丝毫迷惘与犹豫。
“好!那我便将此事上奏,也以青州都督之名向你允诺,必会为你争取一个能够为梁家正名,寻求公道的机会。梁姑娘,这番胸襟与豪情,当有十分的英雄气概,希望你能够得偿所愿。”田炜欣赏地对她说道。
“多谢田将军!”梁清漓深深地施了一礼,悄悄地抹去了眼角的泪珠。
“小韩,唐卫士,你们可有什么想要的?”田炜对我们问道。
我抱拳道:“娘子的愿望,便是在下的愿望,多谢将军成全。”
“能够击败敌人,维护家园,本就是我的职责,因此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多谢将军。”
田炜玩笑地对陈宗寿道:“宗寿,你遇到过这样的后辈吗?连应当的奖赏都不需要了,我们在他们这年纪时可没有这么胸怀天下的格局。”
陈宗寿笑眯眯地说道:“属下可从来没有立下如此惊人的战功,无论是功绩,还是气魄,都远远不如这些年轻人啊。”
谈笑了几句后,田炜正色道:“好了,赏赐决定了,也该说些其他的正事了。槿乔,饶是你立下了如此大功,也该知道,擅自离岗,自主行动,可是犯了军中大忌。我是从小便认识你的长辈,宗寿与我也一直是更看重实际战果的军人,但军令如山,不可不从。青州军部可不是只有我们的声音,你的这次决定,必会受到诟病与攻击,你做好准备了么?”
薛槿乔平静地说道:“我明白。”
“很好。赏是赏,罚是罚,无规矩不成方圆,哪怕你注定是青州战事的大功臣,也不能无视军纪之后,毫无惩罚。且待我考虑一番。”
薛槿乔看了梁清漓和我一眼,突然提议道:“我有个建议,将军看是否可行。胡东来,钱一鸣等人会如此猛烈地反对我和宗勤师叔,不外乎是因为武林派与军伍派的党派之争。”
“如今我们立下如此功劳,便是再坚定的反对者也无法抵赖武林派的作用。这份失衡与暗中的尔虞我诈恐怕会对接下来的攻城战无有益处。既然我原本就不该来到前线,又有庞师叔与宗勤师叔在此,那我愿意主动退出青州战线,押送严觅到京城,以示对军中纪律的遵从,将军觉得这个惩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