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宓摇头说道:“徒儿,你向来是个心思细腻,行事稳重的人。我相信你这么做必有你的理由,但我却难以明白,你究竟为何如此重视此事。你有没有想过,你父亲会如何反应么?他会不会因此迁怒于你的朋友?”
薛槿乔微微皱眉,但依旧坚定地说道:“我会亲自告诉爹爹这份决定,并且说服他的。既然他希望我成为薛家的支柱,未来的家主,那么我便要按照自己的判断去行使这份职责所带来的力量。”
秦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准备如何说服你父亲?”
薛槿乔笑道:“我还是先说服师父您吧。我自然明白用掉的这份恩赐意味着什么。但是唐禹仁说过一句话,让我感触良深。他说,只要他还有能力,只要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他便不允许作奸犯科,颠倒黑白之事发生在他面前而无动于衷。我并没有禹仁那份坚定不移,百死不悔的心,但也有一些不能不去做,不能不去坚持的东西。”
“这是我作为薛家之女,昆仑弟子,作为青州军卒一员,最真实的意愿。”薛槿乔诚恳地说道,“因为是爹爹,是师父从小便教给了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现在我只想回到最初学会这些道理时的那份心境,罔顾官场对弈,利益权衡,去坚持自己认为该做的事。若非是这份坚持,我不会顶着严苛的军规亲自前往战场,也无法立下这份功劳。”
“槿乔,这么多年来,你还是没能摆脱所谓正道,白道的那套道理。我教你是非对错,可不是为了让它束缚你,限制你,而是为了让你明白道理是什么,又该如何利用它。大义,是非,这些东西有其用处,但是归根结底,天下的运转不是靠讲道理,而是靠武力与权势。朝廷的道,朝廷的理,才是真正让天地万物为之转动的核心。这种有无数人心、意志、前途性命混杂其中,由神州天子驾驭的规则,可不是简单的好坏能够概括的。你若想从其中获取自己想要的结果,首先便是要放开这种天真的执着。”
秦宓像是在数落薛槿乔一样,对她的坚持嗤之以鼻,又有些无奈的意味,“不过,我姑且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这是明面上的原因,于公,并不足以说服我。还有私人的原因呢?我不相信仅仅如此,你便会愿意用上这么珍贵的机会。”
薛槿乔垂首沉默了良久后,抬起头来抿唇说道:“不,师父,那个原因便足以让我如此坚持了。过去这两年槿乔经历了许多,也改变了许多,也许连师父也没有看出这种变化。但如果您觉得必须要有另外的原因,那也许……这是我欠韩良的。”
秦宓的眼光有如利刃般向我刺来:“哦?”
薛槿乔对我露出一个带有歉意的神情:“是的。一切都从我与他第一次相遇时开始。在两年半前,我从昆仑山回越城的路途上。”
我心里咯噔地响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她不会……将那件事也说出来了吧?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么?
“我与随行的商队在清风山下被其中的山贼袭击,商队里所有人或是死了,或是被掳进山寨,只有我靠着一身武功强行杀了出去。但我中了贼匪三当家的暗器,上面涂了闻香散人的独门迷魂香。”
薛槿乔脸上染上了一层不自然的殷红,身躯微微地在颤抖,但目光却没有丝毫动摇:“当贼人找到我时,我已浑身无法动弹,任人宰割。事实上,若不是韩良及时出现,徒儿,我……便会失了清白,再无颜面对师父爹娘,面对自己了。也许,我会直接丧命在山里,也不一定……”
我与身旁的梁清漓屏息听着这份沉重的过往,梁清漓脸上浮现出无法遮掩的震惊,一如秦宓脸上的神色。
薛槿乔仿佛也感觉到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说道:“这便是我心中藏得最深的秘密,在过去的数年里,从未对外人提起。但此时,我明白师父所面临的是什么样的一种要求,所以我将自己的所有缘由与心思都坦露出来了。韩良是我的救命恩人,对我有此生难报的恩情,不仅如此,他还是我此生仅有的挚友,知己。这件事对他与他的妻子十分重要,因此他们的事,便是我的事,我愿以此来偿还这份恩情。”
“师父,这样的解释,您可能接受么?”
这个气质刚硬的女子微微张嘴,却一时没能说出话来,只是关切地看着她的弟子,半晌后才笨拙地挤出一句话来:“槿乔……抱歉,我从未想象过,你竟然还有这么一段往事。你怎么没早点与我说呢?唉……你没事吧?”
薛槿乔有些出神地看向秦宓身后的桂花树,过了几秒后,才沉眉说道:“是的,一切都过去了。我回到越城之后,请求知州出兵与太清道的同僚一起出手,亲自将那支山贼彻底摧毁,解救出许多被他们掳掠的良家女子。也就是在那里,我们发现了一些关于青莲教的线索。”
她的表情柔和了下来,语调也随之降低了:“我知道师父不希望我因为过于私人的,天真的理由介入官场。但是,能否容许我任性这么一次?每当我想到自己仅仅差了那么一丝一毫,便会落入与那些可怜的女子同样的境地,我便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我想要为那些被侮辱,被残害,被冤枉的无辜人们争回一个公道。不这么做,我胸中的郁悒便永远无法抒发,而我再也打不出心意如一的拳法来。”
秦宓伸出手来,轻轻地抚过薛槿乔的脑袋,温柔地说道:“好吧。我明白了,我答应你。”
薛槿乔振奋地问道:“真的吗?”
秦宓叹道:“槿乔,我对你们的请求设下这道门槛,不是为了惩罚你们,而是为了让你们意识到参与到朝堂倾轧的代价与规则。但既然你的原因如此深刻,如此沉重,那么我这做师父的,怎么能阻着你呢?”
薛槿乔一头扑入秦宓的怀里,欣喜地笑道:“师父最好了!”
秦宓只是怜爱地拍了拍她的后背道:“你受苦了,槿乔。其实见到你如此坚定不移的意志,哪怕方向与我不同,也让我十分欣慰。只恨,只恨你付出的是如此痛苦的代价啊。”
薛槿乔闭目喃声道:“我还以为师父会担心我身子脏了,会嫁不出去这种事呢。”
秦宓嗔怪道:“什么乱道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种酸儒的胡说八道,从来都不是本朝奉行的道理。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遭受了这种苦难,也不该被指摘。何况,我们是武人,是凌驾于这些世俗桎梏的人,你万万不可听这些满口仁义,实则恨不得将我们这些女子关起来当牲畜豢养的理学家乱讲。”
薛槿乔抬头笑道:“放心吧师父,我分得清轻重的,断然不会自轻自贱。”
秦宓冷哼道:“那就好。且不说这事不出这间院子,若有朝一日真有其他人拿这种事来诟病你,师父会亲自出手,将这种乱嚼舌头的狗辈宰了。”
这位昆仑派的长老也就是在这时才露出了些许属于这个位面的顶层战力独属的杀气,比她凛然的气质还要森严,还要冰冷。
看到这对师徒哪怕理念不同,道路也不同,却依然能够理解彼此,并且让徒弟得到她最需要的支持,让我十分欣慰。
同时我也甚是庆幸,薛槿乔冒险地将自己这段最为痛苦不堪的过往透露给师父,却并没有因此受到任何轻慢和伤害,对她消化,和解这段经历,只会是好事。
将这些情绪充分地释放出来后,秦宓对薛槿乔问道:“槿乔,你这次回京城来,是否只是为了赈灾案这事?”
“是的,师父。虽然名义上我是因为不听调令,擅自行动,受了田将军的稍稍『惩罚』派回京城来,但等此间事了,我便要重回青州帮助军部继续对付叛军。”薛槿乔毫无犹豫地答道。
秦宓无言地看了她数秒后,叹气道:“你这孩子啊,从来都不是个坐得住的人。既然这场战争对你意义如此深重,那么,大燕也许有另一个用得上你的地方。”
说到这里,她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扫向我与梁清漓:“去冀州找你的师叔吧。他在筹谋一件大事,正好能用上你的帮助。”
薛槿乔好奇地问道:“是什么?莫非与师父你此前在冀州的事务有关?”
“军中机密,我便不在这儿透露了,你若有意,自个儿去找他了解吧。”
在我们离去之前,秦宓特意对我说道:“你是个对槿乔来说十分重要的人。她有许多属下,也有志同道合的同僚,但却从没有过知己,更没有一个欠了如此大人情的同龄人。你作为槿乔过往的知情人,可别让她受伤了。”
我恭敬地说道:“秦前辈放心,就如槿乔所说,她不仅是我的主公,更是我的朋友、知己,我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那就好。”秦宓玩味地看了看两个女子,又看了看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放我们走了。
在玄武区安静的街道上,薛槿乔走在我们前面,良久没有出声,我和梁清漓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跟在她身后,消化着刚才与秦宓的对话。
回到薛府后,薛槿乔突然止住脚步,转头说道:“韩良,清漓,能否与我进书房谈一谈?”
我们自无不可。与她进了房间之后,薛槿乔略带歉意地说道:“抱歉,方才我贸然将那么沉重的往事说了出来,你们一定觉得很突兀。”
我见她的脸上除了有些难为情之外,并没有更多的意思,便答道:“这是你的师父,是你的往事,而我们是你的朋友。比起突兀,我更高兴你有勇气将它说了出来给你师父这种能够理解你,支持你的人听,而不是一直藏在心里。”
薛槿乔皱了皱鼻子道:“嗯……其实是否该跟师父说起这件事,很是让我纠结了一阵。虽然她是看着我长大,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之一,但真要揭露这种难堪的伤痕,实在是不容易。不过,我很庆幸自己这么做了。你说得对,有些心事说出来了,有人能够给予籍慰,确实让心里轻松了不少。”
梁清漓这时也忍不住问道:“薛小姐,奴家听闻了这份如此隐秘的私事,真的没关系么?”
薛槿乔抱着双臂沉吟了片刻后,脸色有些怪异地说道:“不,没关系。虽然你我关系并不深,但我却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很能够理解你,也觉得……你同样能够理解我。我不介意告诉你这段过往,恰恰相反,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她顿了顿,似乎是在寻找适合的字句,然后继续说道:“也许你是少数能够从女人,也从武人这两个身份,给予我一些想法的人。我无意冒犯,但你能否与我说说你在聚香苑里时的心境?在烟花之地,必然有许多意图不轨的人觊觎着在其中维生的姑娘们。你是如何让自己不被那种……恶意,影响的?”
我为这意图并不算隐晦的提问手心捏了把汗,只觉得薛槿乔是真的不把梁清漓当外人,这么敏感的话题都要抛出来。
同时我又有些担心梁清漓,不知她是否能够,是否愿意重顾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
梁清漓却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她眼睛亮起,语气却说不出地温和:“薛小姐,虽然你一直是夫君的朋友,也与奴家并没有太多机会深谈,但奴家其实也……有着相同的感受,觉得你是与奴家一样的人。奴家在此之前并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但现在却明白了:你与奴家有着同样的伤痕。”
薛槿乔沉默了片刻,有些动容。然后,她露出了一个由衷喜悦的笑容:“是的,确实如此。原来你也与我一样……”
仿佛是读懂了彼此的心思那样,她们突然齐齐看向我,异口同声地说道:“夫君/韩良,我们要说些悄悄话,你先出去吧。”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震慑了一瞬后,连忙起身道:“呃,怎么回事啊?你们有话要谈?”
梁清漓笑着轻轻推着我往门扉走:“没错。奴家与薛小姐有些女人家的话要讲,一会儿再来找你。”
既然如此,那我也只得告退了,回到房间里去发呆。
看起来,在某个我暂时无法窥探的层面上,这个位面里与我关系最深的两位女子突然产生了共鸣。
共同的痛苦与不堪回首的过往么……也许梁清漓和薛槿乔确实比我一开始想象的,更合拍。
嗯,这又对我这个三心两意的男人意味着什么呢?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些头疼。
可惜谭箐与苏真出去游玩了,我没有其他的事,又不欲胡思乱想,便出到院子里打了几趟拳,整理思绪。
黄土林之役所受的伤已痊愈得差不多了,我这段时间又与梁清漓勤于双修,已触碰到了采五气的境界。
这便是绝大多青莲力士所在的阶段,也是彻底巩固了三流战力的重要环节。
梁清漓资质聪慧,又有荷尖碧叶的色相加成,已更进一步地开始凝真元,开始形成符合自己五行的牝牡真气了。
当两人的五脏之气均被凝聚升华之后,便可以尝试五德汇聚,补全内景。
能够达到这个地步的,均是二流之境的高手。
便是有着莲开百籽破障的加持,在修炼有成的青莲力士里,也只有十里挑一的成功率。
在此之上的阴阳转化则是平衡先天的五行,足以破开天堑进入一流之境,易筋洗髓。
至此,已是接近牝牡玄功的至高境界了。
今日秦宓说梁清漓内景初成,阴阳二气通畅,其实是个相当了不得的成就。
这意味着只要她没有十分缺憾的根骨资质,或者经脉五行的严重偏缺,日后晋升二流之列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啧,媳妇儿的习武资质真的不是盖的,唐禹仁说哪怕是六大派的真传弟子,也不过如此了,还真的不夸张。
当然,这人向来有什么说什么,本来也不会因为是我的老婆而刻意恭维就是了……
我的战斗力虽然靠着各种不讲道理的增幅比梁清漓强很多,但是真正的根骨资质,哪怕是经历了西联位面的灵魂洗礼,其实仍旧稍逊一筹。
不过这一战我的收获也不小,主要是在生死搏斗中找到了进一步将拳法与异能结合的思路。
当我将领域放开扩展时,以自身为中心的方圆五米内,配合着灵觉,足以让我感应到所有境界不是完全凌驾于我之上的气流,真气,与劲力流转。
同时,这也是我施加制约与牵引之力最有效的范围,再扩大,这些无形的力场影响便会急剧缩小,用来对付粗通武功的小卒子也许还有几分用处,但是遇上训练有素的武者,效用几可忽略。
而与右护法的一战,让我验证了另一个关于领域的应用,那便是收缩与增幅。
当我将领域收缩到方圆一米内时,不仅是感应的灵敏性加强,我能所施加的种种“力”也相应地加强了,而且不只是强度增加,掌控力也相应地增加了。
最后与右护法拳拳交锋而没有立刻落败,便是有赖化劲罡衣外附制约、牵引之力,内外相合的功效将那势大力沉的拳掌抵消。
我在此前一直是交错着用,或是有意识地在见招拆招时选择性地制约或者牵引对手的攻击。
虽然我设想过,迎接每一招时都自动用上制约和牵引之力,如同化劲罡衣上自带的能力那样,任意玩弄敌人的攻击,但始终没能成功将领域之力掌控到这个程度。
直到面对右护法的生死一刻,我才能够跨越那层障碍将这两种异能的运用融合到一起。
虽然以我的拳法功力,尚无法重现关明月为我展示的大缠丝劲,但是加上异能之力后,却惟妙惟肖地重现了九成大缠丝劲的作用。
至此,我对领域做出了更细致的划分:扩展到方圆五米时是“常态领域”,适合群战与对付普通高手;收缩到方圆一米时,则是化劲罡衣的进一步进化,我称之为“御气圈”。
嗯,还有一件要事,那就是给常态领域也起个漂亮名字。
在御气圈内,任何向我攻来的招数,无论是拳掌刀枪,还是劲气能量,都要被削弱,卸开,消解,引导。
只要我的精神修为能够更进一步,甚至不需要有意识地去防,我充斥在御气圈内每一寸的制约、牵引、化劲之力便能自动御敌。
这是守,也是我所能够使出的,最强的防御状态。
当然,这个形态下,对我的精神力消耗也是成倍地增长,无法久战。
至于攻,我的设想是能够摄取御气圈之内所有自己,敌人,乃至虚空中的力量,受一分力,甚至受零分力,都能还以十分,二十分力。
这个部分的操作与具体运用我还在揣摩,算不得成熟。
领域异能的运用与薛槿乔这段时日传授与我的大捭阖手理念十分贴合,而大捭阖手不只是在借力化力有着独到的技艺,更是在攻势也有其刚猛无匹的强悍之处。
也因此只要我能将它吃透,练熟炼精了,拳法造诣与实战能力必能迎来又一个进度迅猛的增长期。
也确实该把心思放在攻击力这方面上了,不然我一个头脑派往究极乌龟壳的坦克道路上越奔越远,实在让我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