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均是被这难以预料的转折震惊了,而薛槿乔与卓文雁俩人更是眼珠子都快了掉出来。
薛槿乔不住地对谭箐使眼神,想要她答应下来。
众所周知,李天麟从未收徒,是昆仑四杰唯一一个没有亲传弟子的高手。
据薛槿乔所说,这主要是因为他的眼界和要求太高了,高到连薛槿乔这种不比他自己当年逊色多少的弟子辈都没有亲自收徒,而是任由秦宓抢了过去,自己从旁指导而已。
因此他突然会对谭箐这个名不见经传,没有半点内家功夫在身的年轻女子发出这样的邀请,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展开。
谭箐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多谢前辈厚爱。我可没有你说的那么厉害,目前也难以抽身留在雪鹰镇。能不能等我与韩良的事办好了,再让我做个决定?到时候,如果你还觉得我值得培养的话,那我很乐意拜入前辈的师门。”
李天麟笑道:“自然可以。在此之前,槿乔与文雁可以指导你一些基础功夫,把根基打好了。”
“好了,你们都通过了我的考验,可以知悉我这次召见可靠的高手所谋划的事物了。”李天麟一点也没有拖拉,直入主题。
唐禹仁疑惑地问道:“前辈仅凭这么一招掌法便满足了么?”
李天麟淡淡地笑道:“足够了。当今天下还没有能在我的排浪掌之下藏住底细的人。”
这句霸道的宣言之后,显露的是没有分毫迟疑的绝对自信。既然如此,那么我们也乐得听他说下去。
“秦宓应该已告诉了你们,我想要招降花间派,再不济,也要离间他们,从内分裂叛军的势力。”李天麟望向营房墙上的窗户,不知在看着什么,继续道,“多年前,我在行走江湖时,曾与花间派的年轻高手有过几分交情,并且了解了她们的继承先人,又别出心裁的理念。二十年后,那份理念已花开结果,但似乎也出了偏差。当年与我同行的人,是不会强制性地将无辜男女制成青莲力士的。哪怕是炉鼎派,也没有这种魔道手段。但是二十年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足以改变很多东西。”
他淡淡地说道:“我曾与彼时的花间派掌门,凌秋函的师父,对照过武学。她是个值得敬佩的女子,笑对世俗不公的同时却始终能坚持心怀慈悲,以救助孤苦女子为己任。所以我十分想与凌秋函问问,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然后,在被毁灭之前,给她一个补救门派与自身性命的机会。”
李天麟顿了顿,笑道:“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己私欲而已。明面上,还有一层更为重要的考量。据朝廷的情报所言,姜飞熊自从起兵反叛之后,便寸步未离建宁。而建宁被他经营得像是个铁桶一样,哪怕是我,想要杀进去将他斩了也很难成功。何况,以他狡诈多变的性子,是否真的藏身于建宁还不一定呢。”
“反正大燕知道姜飞熊所在之处的人,屈指可数。但凌秋函作为青莲教的圣女,是必然会知道这个秘密的。不过她向来行踪成谜,难以捉摸,因此我希望你们找到她,给她开出一份她无法拒绝的条件,来换取她的配合,好让我们刺杀姜飞熊。”
浪里挑花近乎轻描淡写的语气三两笔描绘出的,却是无与伦比的惊天密谋。
哪怕我在前来冀州的一路上来回揣测李天麟的具体计划,对他的谋求有所猜想,真正听到他说出来时,也被这个野心勃勃的计划震得瞪目结舌。
唐禹仁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并且道出了疑问:“所以前辈想要我们通过冷蔷薇这条线去接触花间派掌门?若我们没有得知这份谋划呢?想来前辈也有另外的门路吧?”
李天麟点头道:“自然。实际上,我们与活动在冀州界内,花间派八朵金花之一的梅秀君有所联络。不过她与林夏妍又有不同,她从一开始便十分抗拒与青莲教和姜飞熊的合作,因此在派内被孤立了。虽然她辈份够高,武功也不差,但已不是花间派内的核心人物了,要通过她的人脉关系寻到凌秋函,会是件让人头疼的事。”
“所以秦师妹将你们送来,实在是帮了我个大忙,因为我还未下定决心该走哪条路。林夏妍虽然出于理念应也会对反对与青莲教合作,但她向来不在意掌门与长老的决策,只在乎培育弟子,看护派内的产业。事实上,凌秋函与林夏妍两个均是上代掌门的亲传弟子,而且在与叛军同流合污之前,花间派过去十年的弟子辈,有近三分之一都是她亲自教导过的,因此她的地位十分超然。只要她没有直接对抗姜飞熊的意思,花间派也无法将她排除于高层之外。”
唐禹仁又问道:“原来如此,既然冷蔷薇有如此强大的人脉,那也许确实可行。不过,前辈又是如何能够确保凌秋函会答应呢?人心莫测,又有什么东西是能有绝对的把握,让人无法拒绝呢?”
“确实。武功再高,也无法洞悉人心的变幻。我只能从过往与如今的行动为佐证,推断出花间派高层的心愿与野望。你是从一开始便与青莲教和花间派对上的人,你觉得她们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李天麟反问道。
唐禹仁毫无犹豫地答道:“让门派彻底洗白,能够与六大派一样,被世俗所憧憬,所敬仰,而不是被惧怕,被觊觎……原来如此,前辈想要给予的,便是一个这样的机会么?那确实很难拒绝。何况若是花间派真的愿意配合朝廷对付宁王,那官府会很乐意给她们一个合法的身份。”
李天麟轻笑道:“很聪明,不完全对,但也足够接近了。不过,这也不能怪你。”
他的语气让我们自然而然地以为,他会解释为什么唐禹仁的猜测不对。
但他突然收声了,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薛槿乔和卓文雁,好像在心里确认着什么,停止了数秒后才继续说道,“实际上,大燕几乎所有人都会认为,朝堂上有靠山,或者依附一个强大的势力,是为自身的安全和地位最好的着想。这种想法没错,因为人多势众力量才大,是从古至今的大道理。而有什么势力能比朝廷人更多,力量更大呢?”
“但是……朝廷能让你成为白道,自然也能让你成为黑道。什么是黑的什么是白的,不是由你决定的,而是由朝堂,由大燕皇室决定的,花间派的高层不会连这一点也想不通。我也相信就算她们投诚了,也不会就真的以为她们能够高枕无忧了。所以,到底是什么能够让这群游走在黑与白之间,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之错的女子们,有足以倒向朝廷而不被清洗的信心呢?”
李天麟含笑看着我们,没有将那吊足我们胃口的答案揭晓,而是就此揭过:“也许你们已想清楚了。也许你们还未想明白。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凌秋函必定会明白,而她也必定会明白,我所开出的条件份量究竟有多么重。”
他从怀里掏出一根银色的饰物,轻轻一弹,那饰物便稳稳地落入了薛槿乔手中。
我们均是将视线投向她掌心。
那是根发簪,造型朴素,似乎以纯银打造,没有什么尤其值得注意的地方。
“梁姑娘,能否请你带着此物去拜访你师父,让她带你们到凌秋函面前开出我的条件?除此之外,告诉她,只要她愿意配合我们刺杀姜飞熊,十年前她问我的那件事我便答应她了。”
我不知是不是错觉,但说出最后这句话时,李天麟风轻云淡的神色变了,露出了几分缅怀与难以言喻的……无奈。
是什么能让这个几乎举世无敌的大高手也露出这样的表情呢?
我几乎无法遏制自己的好奇心开始胡思乱想。
梁清漓郑重地答道:“师父若是知道能有这么一条路可走,一定会认真考虑的。奴家答应了。”
“好极了,你也不必从她那儿取得什么信物,允诺之类的玩意。她知道我的性子,不会试图耍什么花样的。那样做的代价,她承担不起。”李天麟笑着说出了一句意味有些可怕的话后,继续道,“当然,我也不会让你们白白涉险的。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出来听听。”
“奴家……”梁清漓正欲客气几句,却硬生生地止住了,犹豫了几秒后继续道,“奴家其实正在与夫君为了当年的越城赈灾案奔走,不知李前辈是否了解此案?”
李天麟爽朗地大笑道:“原来是此事么?也是,你是当年的受害者之一,想要翻案是天经地义之事。好,你不必多说了,我明白了。此事当年本就处理得不妥,这次你们既然乘着青州大胜之威准备将它翻一翻,那我也得为你们助上一臂之力。”
“多谢李前辈!”梁清漓与我均是惊喜地行了一礼。
唐禹仁却是没有问够,继续将一个刁钻的问题抛了出来:“前辈,在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杀死了宁王之后,又该如何?这真的足以逆转战局吗?”
李天麟沉吟了数秒后答道:“宁王军的成分十分复杂,但却出奇地不缺凝聚力,直到最近与花间派闹矛盾的消息传出来,才似乎有机可趁。据我所知,这是因为宁王本人的魅力与气魄足以镇压全军,哪怕以凌秋函的手腕和力量,都无法违逆,只能退避。能除掉他,再争取了花间派的支持或者分裂,便足以将宁王军的力量削弱三成。再加上你们已经斩了的右护法,朝廷若连这样的叛军也收拾不了,那就别干了。”
唐禹仁甚是认同地点了点头,就是不知道他是对李天麟的分析赞同,还是觉得他对朝廷开喷的态度十分合意。
眼看这次任务讲解快要结束了,最核心的那一块李天麟却始终没有明说,薛槿乔忍不住开口问道:“师叔,您就别逗弄我们了。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花间派背叛宁王,彻底投诚?您看起来对于这个筹码一点怀疑都没有,真有这么厉害的东西吗?”
李天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同样好奇心洋溢的卓文雁,剑眉挑起道:“我并不是故意要吊着你们,只不过这个答案对你们俩人来说,由自己想出来,比从我口中听到,对你们更有益。因为我从刚才的试探里,发现问题了。”
卓文雁听到这话也插口道:“师叔,你是指什么?我与师妹怎么了?”
李天麟来回走了几步,似乎在斟酌字句,然后解释道:“武功练到上乘境界,便要开始结合玄而又玄的精神修行。事实上,哪怕是乔姑娘这等初学乍练的门外汉,只要精神与意志足够纯粹,足够强大,便会自然而然地融入一举一动之中。当我以自身的拳意激起你们的反击时,足以从那拔高的气势与精神中了解许多关于你们内心的细节。拳如其人,不外如是。”
李天麟直视薛槿乔与卓文雁道:“当然,你们两个有什么心事和烦恼,我这个做师叔的本就有几分了解。但是我却从你们的招式中读到了不该有的内容,这就奇怪了。你们俩个是本派资质最强的两个五代弟子,却同时出现了同样的问题。趁你们现在在此,咱们将这招式拳意里出现的问题给改正了,否则的话你们还会继续走弯路。”
卓文雁秀眉紧蹙:“师叔既然这么说,那肯定是真的。我与师妹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先说你吧。我在你的剑指中见到了熟悉的痕迹,你的悟性确实不错,山海真形才观摩了不到一年就有所得。但你太急躁了,剑法中混杂了来自山海真形的的体会,自身的境界却还没到海纳百川的宗师之局,反而让剑意浑浊了。也就是天河剑法雄浑磅礴,曲折多变,才没有太多地被影响。若你学的是剑意更为纯粹专一的剑法,譬如你师父起家的《冰心九剑》,轻则意境驳杂,威力大减,重则剑意冲突,走火入魔。”
李天麟的目光带上了几分严历:“文雁,我对你这么做的原因也有几分猜测,但是你这么急功近利的做法,得不偿失。若是师弟见到了,必会将你关在昆仑山上,从头开始练天河剑法,练到山海真形的痕迹完全不见为止,然后三年内不得再观摩。”
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重,令卓文雁脸色骤变。
她咬着嘴唇说道:“文雁,文雁……确实有些不自量力,但文雁从来不是能够静静悄悄地放任那些让自己不安的问题,稳坐钓鱼台的人。不这么做的话,文雁只会觉得自己在坐以待毙。”
她带有几分恳求地看着李天麟道:“师叔明白究竟是什么会让文雁沦落至此,也正因为文雁的时间已经很少,少到愿意饮鸩止渴了,这次才会前来冀州求问师叔。到底该怎么样才能从家族,俗世赋予文雁的枷锁中解脱?”
李天麟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摇头道:“你这事儿啊,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你是个聪明的人,而聪明的人往往会高估自己,也会为自己挖坑。等我问完槿乔后,与你一并处理了。”
他转向紧张的薛槿乔道:“你的问题却是我有些预料不到的。你的破玉掌单单是技艺上已炉火纯青,哪怕是师妹当年在你这年龄也不如你。但是你的掌法却少了三分破尽天下武功,势不可挡的锐气。按理说,年纪轻轻便晋身二流之境,力压群雄夺得这年轻一代第一人的名头,你胸中应该自然而然地有这份锐气才对,为何此时却有了那么多迷茫,那么多迟疑?”
薛槿乔踌躇地说道:“也许见识得越多,肩上的责任越重,便越多疑问与惶恐,越难以相信自己能够达成那些目标与期望。师叔,我原以为家父反对我将陛下特别赐下的奖赏用在赈灾案此事上,并且不住地前往战线的做法,是因为他与我理念不同,甚至是因为他觉得我的做法不能够为薛家带来他所期盼的荣光。但是……在离开之际,与他将话说开后,我才发现那根本不是真正的原因。爹爹他只是……不想让我受伤出事而已。能够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就是他最大的愿望了。”
薛家长女握紧了拳头,沉眉道:“这让我无比欣喜,却也让我坚定了自己的决心。我在离开之际对爹爹承诺,自己会从他手中接过薛家的重任,并且带领家族重回巅峰,做成他毕生所望却未能达成的东西。然而真正要去实现这份豪情时,我却突然不知道该从何做起。也许我许下了一个自己无法完成的诺言。师叔,你是天之骄子,是李家最大的凭依,以前是,现在更是,你是如何让自己走到这个地位,让曾经寄在你身上的厚望一一实现的?”
李天麟无言地伫立在那儿,双手负在身后,似乎在寻思着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然后轻声问道:“因为我够强。仅此而已。”
薛槿乔有些不满地说道:“师叔,除此之外,能不能告诉我点更有用的建议?”
李天麟对自己笑了笑,摇头道:“这么说吧,你们觉得我依恃着什么,才让自己能够罔顾诸如家族的使命,朝堂的指挥这种能让寻常人战战兢兢去面对的东西,横行天下,并且在这么任意妄为的情况下,仍然被李家与朝廷视作如此重要的支柱?”
薛槿乔疑惑地说道:“那当然是师叔举世无双的高强武功和京城李家与昆仑派的关系,就如师叔方才所说,因为您够强。难道还有其他原因么?”
“正是如此,但武功够高只是『强大』的一部分而已。”李天麟微微一笑,“曾几何时,我那花间派的故人也这么问过我,如何能够任凭心中之愿行事,而不担忧于后果和代价。那时我告诉她,只要能让自己的拳头足够硬,那么天下便没有任何可以逼迫你去违背内心的人。但除此之外,只要能够放下世上所有令自己牵挂的事物,那你的心便没有了弱点。”
我突然明白了李天麟的意思:“前辈是想说,您的敌人,与所有想要利用前辈,逼迫前辈按照他们的想法与规则行事的人,无论是利诱还是威逼,无论是软的还是硬的,只要前辈自己不愿意,他们就没有办法让前辈做事。因为天下没有任何人能靠着刀剑拳掌打败李天麟,靠着刚硬的手段逼迫他。而就算浪里挑花有自己重视之物,比如师门和家族,只要他愿意,那随时都可以『不在乎』。所以无论是内还是外,只要有这种决断,那么弱点便不再是弱点,也无法成为由人拿捏的软肋。”
李天麟大笑道:“哈哈哈哈,你很聪明。正是如此!我要向东,天下没有任何人能够让我李天麟向西南北。朝廷不能,昆仑不能,李家也不能,便是那高坐于禁城内的大燕皇帝,也不能。而想要以这些事物来改变我的心意,只是徒劳而已。”
“所以彼时那个花间派的旧识与我意见不合,因为从本质上来说,这种能够视之若珍宝,却也能够随意舍弃的态度,与她的理念相悖。”
李天麟湖水般清澈的双眸望向一时说不出话,神色惊愕的两位师门后辈说道:“只要你够强,只要你能让所有想要钳制你的人认识到危险,那么你会发现,规则不再对你适用了。那时候,你才能够自由自在地去开拓自己的道路,不顾任何人的反对与曲解去创造属于自己的意义。”
他脸上的笑意敛去,虽然俊朗的脸庞依然表情温和,但眼眸中的意味变了,变得飘渺而漠然:“槿乔,文雁。皇上与朝堂能够容忍我,是因为这方天地里除了太清道玄宇和皇城中常住宫中的那玉亲王之外,没有任何武者是我的十合之敌,所以他们不得不容忍,不得不迁就。但我之所以能够无视朝堂的所谓规则与世俗的诸多枷锁,不仅是因为我的拳头够重,还因为我随时都能够放下世俗的牵挂。而没有牵挂,没有羁绊的李天麟,是他们不敢触怒的存在。”
“这样的强大,你们做得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