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逾明耐心地等待着。
柳公公身份特殊,沈逾明不能让人把他的死牵扯到自己身上,更不能牵扯到周嘉月身上,那会扯出太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打听过柳公公要走哪条路,这条官路前几年刚刚修过,还算宽敞,柳公公是坐马车来的,只有这条路不太颠簸。
初春的凉风袭过荒凉的草野,昨天夜里刚下过一场小雨,带着尚未褪去的寒气。
野草泛着青绿色的光芒,扎根地下一动不动,忽然间摇晃了起来。
春雨为世界带来了岁首的生机,也为沈逾明带来了他无法忘怀的仇人。
其貌不扬的马车迟缓地向前走着,左右十多人身着侍卫装扮,骑着马把马车紧紧环在中间,生怕出个什么闪失。
赵川沉默地盯着这支队伍越走越近,他的箭术不如沈逾明高超,这次带的是他惯用的刀,有些沉重的重量压在他背上,让他的精神更加集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前方。
第一个死的人是队伍末尾看守行李的,他走在队伍最后,个头不高,箭矢洞穿了他的咽喉,无声无息地便倒下了。
沈逾明屏气凝神,用弓箭瞄准倒数第二个人,一箭命中,这人被洞穿后心后向后倒去,他骑着马,倒下的动静有些大,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队伍后面的人开始骚乱起来。
沈逾明的速度加快,第三个,第四个,弩箭离弦,矢无虚发。
血流得多了起来,汇成涓流滴落到地上,跟着柳公公出来的侍卫不算是精锐,被这一幕惊得魂飞魄散,当即大叫着惊慌四散。
领头的人打马怒喝,想要队伍安静下来,趁着队伍涣散,沈逾明接连射出几箭,被领头的人发现了端倪,指着他的方向大声呵斥:“看清楚了吗?不要慌!人在那!”
知道索命的箭矢从哪来,侍卫们总算没有那么慌了,勒住缰绳往他指的方向查探,马蹄声瑟瑟作响,离沈逾明越来越近,柳公公始终没有出面。
但护卫的人数目前已经折去了一半。
沈逾明一动不动,箭瞄准领头的侍卫,跟着他移动的方向轻微左移,弓弦崩到最紧,“嗖”的一声,箭矢极快地朝他射去。
领头那人武艺比他人更高,敏锐地朝右偏移,箭只射中了他的左臂。
弓弦紧接着响起,第二箭已经到了,这次他没能避开,鲜血在胸口处渗出来,身体直直倒地。
几把银白色的剑出鞘,锋利的光在他们藏身处闪现,赵川不躲不避,直接跳起身抽刀横刀一砍,剑身震得那几人闪身疾退。
赵川弓身一闪躲过左侧那人一剑,后侧那人已闪身上来,“哐”的一声,他用刀侧面横挡,同时猛一用力当空压下。
几人被赵川当场毙下,沈逾明稳稳地又射出一箭,看着剩下的几人崩溃地往外逃,又在他的箭下倒地,箭筒里的箭越来越少。
外面的动静迟迟不熄,柳公公心中的不耐和恐慌来回交替,“这群废物。”他低声骂道。
他不敢伸头向外查看情况,心里怒骂这群不中用的侍卫。
皇帝给了他这样一个差事,让他千里迢迢来鄂北州宣旨,他心中很不情愿,听闻现在外面乱得很,他担心自己的小命不保,求着自己的干爹给自己多派几个侍卫,没成想竟没几个能用的。
越想心中越慌,柳公公对这趟差事简直是咬牙切齿,鄂北州萧条,也没几个会来事的人,他辛苦跑了一个多月,一点油水没捞着,原还想着回去的时候多停留几站,好不容易出京一趟,不琢磨些好东西回去他不甘心。
他胡思乱想间外面忽然寂静无声,柳公公心中胆怯,左思右想,实在坐不住,掀开帘子向外望去。
柳公公人称柳五,是李公公认下的第五个干儿子,如今约摸才二十来岁,他相貌也算清秀,嘴甜讨人喜欢,也因此入了李公公的眼。
当初就连去沈家宣旨,也是这位柳公公出的面,他还得了皇帝的另一个旨意,把那个身体有异的人给他带回宫去,做隐蔽点。
皇帝给他下的命令,柳公公格外上心,急匆匆地宣完旨,没管下面的人有多惊慌失措,他扭头给旁边的小太监一个眼神,小太监连忙给他指了人。
“公公,就是那位。”
柳公公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秦氏听完圣旨面色惨白,她身后跪着个岁数不大的郎君,面貌静美,天姿不凡,正扶着秦氏的胳膊,小声安抚着她。
柳公公扫开人群,疾步走了过去。
沈逾明被人猛地一拽,身形没稳住,仓促地往前倒。柳公公拽住他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他茫然间抬头望去,对上了一道审视的目光。
“不错,你就是那个沈家老小吧,身体有异的那个。”
柳公公左右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生成这样也是你的造化,能入皇帝的眼,这可是你的福分,以后进宫伺候皇帝,要铭记圣上……”
秦氏听得怒火攻心,站起身给了柳公公一巴掌:“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折辱我儿?!”
柳公公被这一巴掌打得大怒,自打他攀上李公公后,在宫里也算得上一号人物,底下人谁不争相巴结他,秦氏一个罪臣家眷,也敢当众打他的脸?
跟着他的几位侍卫反手按住秦氏,秦氏镇定道:“我母亲乃是康华长公主,是陛下的嫡亲长姐,我要见皇帝。”
柳公公阴恻恻道:“管你母亲是何人,你还当你是什么郡主?”他一脚踢中她小腹,把她踢飞出去。
柳公公是个四肢不勤的阉人,没多少力道,即便如此,这一脚依旧把秦氏踢得翻滚在地,她大力咳嗽起来,嘴角透出些血迹。
“母亲!!”
沈逾明被这一瞬惊得心神俱裂,侍卫用力反扣着他的手,他拼命挣也挣不开。
柳公公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如今冷静下来,心中不由惴惴,秦氏说的不错,康华长公主是皇帝的嫡亲长姐,圣上对这个早去的姐姐确实有几分心意。
他不再停留,让人堵住沈逾明的嘴,押着他向外走,边走边吩咐侍卫抓紧处理了这些人。
沈逾明被柳公公秘密送进了宫,朝堂上如今乱成一团,皇帝被他们吵得心烦意乱,卓延道长又为他献上了新药,他一时间没能想起沈逾明这个人。
中间皇帝确实对秦氏起了恻隐之心,这是他长姐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他当时对秦氏也多有宠爱,落地便封她为荣安郡主。
柳公公心中自觉已与秦氏结了仇,生怕皇上放了她,吞吞吐吐地告诉皇帝他宣旨后秦氏曾抗旨不遵,皇帝颇为恼怒,不再提起这个话茬。
沈逾明是被沈妙颖偷偷送出宫的,沈妙颖在宫中原是妃位,被沈家这事带累得降了位份,他只在离开时匆匆见了沈妙颖一面,她眼中含泪,眉宇间带有抹不去的哀愁:“阿久。”她哽咽道:“我不是有意说与皇帝的。”
沈妙颖生得柔美动人,性格温柔和善,沈逾明与她关系很好,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把这件事告诉皇帝,沈妙颖只流泪向他道歉,让人将他送出了京都。
如今再遇见柳公公,他好像与去沈家宣旨那日别无两样,但沈逾明却已经变得天翻地覆,他站在高坡上拉开弓弦,箭矢对准柳公公的喉咙,柳公公抬头望见他,眼神又惊又怒,充满怨毒:“原来是你,你这个该死的杂……”
尖锐的风声掠过,柳公公睁大眼睛,温热的血液顺着喉咙处流下,他倒在了马车里。
沈逾明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等他和赵川把现场布置好,把这里的事故嫁祸给距这不远的丰州反贼时,天色已经开始变暗了。
赵川低声安慰沈逾明,沈逾明轻轻应下,眼睛望向北边的京都,那里依然坐落着他的仇人,很可能他一生都无法杀死的仇人。
他心不在焉地回到自己的帐子,烛心被烧得嗤啦一声,沈逾明心下一惊,周嘉月竟坐在帐子里等他。
周嘉月要比他高出不少,战事已歇,他穿着自己的便服,长发利落地束起,衣裳上纹样华贵,瞧着是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只是这会面色却显得有些阴沉。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沈逾明站在原地,谨慎地打量着周嘉月。
他们相处也约摸有两年时间,周嘉月虽然年纪轻轻,为人胸襟开阔,性格疏朗,待人宽厚,即使是对他们这些匪盗出身的手下败将,态度也相当豁达大方。
他知道周嘉月不大喜欢他,平时也不爱往他眼前凑。周嘉月对下宽和不假,可他毕竟是定南王世子,若是知道他和赵川拦杀了柳公公……
沉默在帐子里蔓延,“砰”的一声,周嘉月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沈逾明久久没有回答,周嘉月压住心底的火气,尽量语气平淡地告诉沈逾明:“你身上有血腥味。”
沈逾明心下一凛,呼吸不由放轻了些,他安静地垂下长长羽睫,眼睑处落下一片阴影,像是落在他心底的那片阴翳。
“只是我的一点私事,世子忙碌,这种小事不敢拿来打扰殿下。”
“私事。”周嘉月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你的私事,和谁一起去办的?”
原来是觉得他耽误了赵川,沈逾明神情和缓了些,也是,他们这些人觉得赵川是个可塑之才,唯恐他这个心思狡诈的小人带左了赵川心性。
“我怕被别人欺了去,特求了大哥来助我。”沈逾明斟酌着说:“我与大哥感情深厚……”
“喊得这么亲热,他算你哪门子大哥?”
周嘉月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的,沈逾明心生不悦:“这与世子无关吧。”
周嘉月起身走近他,沈逾明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任凭他们距离拉近,就连呼吸都缠在一起。
“你要杀人,与我说一声便是,哪里用得着去求别人…”
他这话说得太出乎意料,沈逾明呆了一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手上被弓弦划出了几道血痕,若有若无的疼痛让他的大脑清醒了些。
周嘉月眼尖瞥见了那几抹红,不加思索地握住了他的手,按了按他手上细小的伤口:“你要杀柳五,一句都不肯说与我,还要自己去动手……”
沈逾明用力把手抽出来,不肯再和他说话:“夜深了,你走吧。”
“怎么生气了?”周嘉月漆黑的眼睛深深凝望着他,想离眼前人更近,又想离他更远。
沈逾明最烦有人对他态度不庄重,周嘉月一向视他外貌于无物,也从没有贬斥过他的身形,他原以为周嘉月是个清风明月之辈,一想到他刚刚对自己态度轻薄,沈逾明心中恨恨,又掺了些说不出的委屈。
“云久……”
“你出去!”
周嘉月一头雾水,不得章法,明明是他来兴师问罪,最后却是他怏怏离去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