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第一缕晨光透过彩绘玻璃夺走了吊灯的艳丽时,彻夜喧嚣的舞宴终于落幕了。
颓然呆坐了一整晚的尤里卡终于恢复了精神矍铄的状态,就连他满头的银发也像焕发了生机似的,仿佛回到了年轻时的状态。他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肩膀上,却没有摸到熟悉的触感。
对啊,自己现在穿的是礼服,没有披膊和肩甲需要整理。
宴会的主持人,同时也是这间富丽堂皇的宅邸的主人,高等精灵菲莉娅送走了宾客之后来到了尤里卡身边,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将军阁下。”菲莉娅准确地从尤里卡的众多头衔中选择了他最喜欢的那个,“让您久等了,请跟我来。”
言语间,一个侍女走过来,为菲莉娅裸露的肩膀披上披肩。
“已经用上人类仆人了啊。”尤里卡瞥了一眼推开的女佣,冷淡地说。
菲莉娅对尤里卡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做了一个“请随我来”的手势。
尤里卡跟随菲莉娅来到了一间小房间,似乎是菲莉娅的私人待客厅。在一张小桌前分宾主落座后,尤里卡这才端详起眼前这个人美人。
她真的一点儿都没有变,还是自己幼年时见到的那样美丽而优雅,相比之下,尤里卡自己已经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了。
“宴会总是令人感到疲惫,不是吗?”菲莉娅寒暄道。
或许是为了迎合尤里卡稳重务实的形象才这么说的,但实际上尤里卡年轻的时候十分享受这样的宴会。只不过不久前才从边塞之地被召回王都的尤里卡,举目望去,整个宴厅里那些曾经熟悉的旧友故交一个都不在了,这才像燃烬的死灰一样缩在大厅的一角,双眼无神地等待着结束。
“客套话就免了吧。”尤里卡冷冷地说。
“好的,将军阁下。”菲莉娅一边为尤里卡沏茶一边说,“陛下召您回来,是想让您安享晚年的,您已经为王国贡献了足够的忠诚与勇气,不应再为琐事劳累身心了。您可不要辜负了陛下的美意啊。”
“呵……”尤里卡轻笑一声,“你把你们密谋的勾当称为‘琐事’是吗?而且,陛下的意思何时需要你来传达了?”
菲莉娅没有接话,而是将一个封口上有王家漆印的小瓶子放在了桌子上。
“坎特雷拉?”尤里卡的眉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这是王室用来处理那些棘手人员,通常是和国王陛下政见不合却位高权重不方便论罪的贵族权臣的毒药,菲莉娅这样的人连封漆都没资格触碰,自然不是给她自己喝的。只不过,陛下居然会把坎特雷拉赐给她……
“恕我冒犯,您先前做的事令我和我的同胞感到伤心。”菲莉娅并不就坎特雷拉的事展开,而是换了一个话题,“您竟然上书要求恢复精灵奴隶制,不允许人类与精灵通婚,还要将精灵纳入征召兵中使役……”
“哈哈哈……我会这么做,真的让你感到吃惊吗?”尤里卡发出了爽朗的大笑,声音中透露出满满的自豪。
菲莉娅轻轻摇了摇头,接着说:“您在我的同胞之中威望甚远,即使是人类与精灵隔阂尚深的时候,我们中也有很多人崇拜着您。尤里卡将军和精灵圣女的故事至今仍然在游吟诗人口中传唱……”
“哦?我年少轻狂时干的风流韵事在你们之中这么受欢迎吗?”尤里卡轻蔑地笑道。
“如果深月知道您现在……”
菲莉娅说到一半,尤里卡突然起身行礼,说道:“菲莉娅女士,我恭谨地请求您不要再说出亡妻的名字了。”
尤里卡的这个举动把菲莉娅吓出了一身冷汗。作为将尤里卡当做偶像崇拜的万千精灵少女的一员,菲莉娅自然也知道尤里卡有个不算称号的“诨名”——殡仪牧师。
这个外号和尤里卡的身份毫不相干,但十分贴切——不管死者生前多么不堪,主持殡葬仪式的牧师都会恭恭敬敬地说一大堆赞美死者的话。而一旦尤里卡在对谈之中突然变得谦恭起来,通常也就意味着他已经起了杀意了。
游吟诗人的故事里有这么一个情节:有一次尤里卡因为超规格接待邻国使节,把使节吓得连夜跑去尤里卡的军营门前长跪不起。当时的菲莉娅还为尤里卡的威名和气场感到倾心,然而当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即使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和觉悟,菲莉娅还是从骨子里感到恐惧。
菲莉娅端着茶壶的手僵在半空中,直至茶水没过了杯口也没发现,还是尤里卡将茶杯拿走才解除了菲莉娅的僵直状态。
尤里卡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动之以情这条路是行不通了。
菲莉娅方向茶杯,调整了一下坐姿,说道:“将军阁下,我不怀疑您的能力和手段,但那些临时招募来的人手,实在不如您的嫡系那般娴熟可靠。”
自己的谋划被当面戳穿,尤里卡倒也不吃惊,而是将水面凸起一块儿的茶杯送到嘴边,小抿一口,说道:“所以呢?”
尤里卡在这里孤立无援,这一点从他被明升暗降调回王都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明确得不能再明确了。
谈话进展到此,已经和决裂无异了。菲莉娅将装有坎特雷拉的小瓶子稍稍推向尤里卡。
“这是僭越,你知道吗?”尤里卡挑眉问道。
“我知道,我已有觉悟。”菲莉娅毅然决然地说。
这瓶毒药,菲莉娅既没有资格使用它,也没有资格转赠他人。一旦她做了其中任何一件事,都不是祸及她一人就能收场的了。
“陛下还是和以前一样,在这种事情上总是不近人情啊……”尤里卡的气场忽然松懈下来,语气也变得随和多了,他靠在沙发上,好整以暇地眯起了眼睛,“菲莉娅,你的女儿今年几岁了?”
“五十七岁了。”菲莉娅如实回答。
对于精灵来说,这个岁数所对应的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幼儿。
“和艾拉同一年出生的啊……”
尤里卡不由得追忆起来,深月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虽被岁月雕琢,但依旧美丽动人,如果艾拉还活着的话,会不会像她的母亲一样呢……
然而,任尤里卡怎样遐想,艾拉的样子始终定格在围绕着自己跑前跑后、傻笑着“爸爸爸爸”叫个不停的形象上了。
尤里卡苦笑着摇了摇头,让脑海中的场景归于沉寂。他从座位上起身,径直走向出口。
“尤里卡。”菲莉娅忽然直呼起尤里卡的名字,“虽然你现在可能无法理解,但我发誓,深月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她深爱这个你所在的世界。”
尤里卡驻足回头,看见菲莉娅对着自己的背影深深施礼。
尤里卡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加快脚步离开了房间。
当晚,尤里卡·科雷亚公爵被家仆发现于床榻上溘然长逝,手中紧握着雕刻着紫菊花的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