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密林,夜雾弥漫,唯有尖锐的哀嚎、嘶吼、如噩梦般的余韵,在这树林中断断续续,愈发缥缈…………
苏早就习惯了这噩梦般的场景,更何况她正在全身心地投入到精细至极的战地手术工作,把一切的干扰都排除在耳外了。
多么邪恶异样的场景。
苍茫雾林,失去生机的蛮荒巨兽瘫倒在地,它那被残忍破开、挖空脏器的背脊之中,有一位身体几乎支离破碎的女武神正昏厥地平躺在里面,奄奄一息。
在她的身边,有一位少女,穿着红白相间的动力装甲。她本该仿佛是天使般的救护者,却被血腥的黑红色所侵染,仿佛是从血池中堕落而生的怪物。
她现在可管不了自己身上沾染了什么恶心的东西,苏现在跪在这些散发血腥与恶臭的血肉之中,急切万分地试图挽救对方的生命。
【颅骨一处、左臂三处、八根肋骨…………总计七十二处粉碎性骨折,六处脱臼,十七处脏器破碎,全身撕裂性肌肉损伤,内出血…………】
分析仪上闪烁着骇人的血红色,恐怖的伤口遍布全身,无论是看得到的还是看不到的。
苏奋力挽救着,集中一切注意力去治疗她。
深入黑甲体内的纳米机器人正在以一般人无法操作完成的最大效率,做着最精确、最细致的工作模式,完美的手法,几乎完美驱动每一份能量促使纳米机器人催生血肉,修补断骨,并且消灭腐肉与病菌感染。
如此精妙细微的手法,若是被人看到了,恐怕要令大多数的医生都叹为观止吧?
完美的手法,机械疗法的艺术,外伤的克星!
哪怕再重伤的人,只要是外伤,就算全身骨头都粉碎了,肌肉也撕扯地七零八碎,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这样的高超手法下也能起死回生。
在这样的治疗速度下,任甚至超越了何伤势因为肌肉内里、血液压力以及重力作用而快速恶化的速度,一个整体上控制伤势的生理框架搭建后,便如同依照设计蓝图般轻松搭建,迅速无比,在战场上有这样一个能几乎是瞬间让战士起死回生的医生,简直是那支部队的福音!
理所应当,治愈伤患在苏的面前也应该是小菜一碟了。
“呜呜呜…………”可为什么,这眼泪、这呜咽,这软弱的姿态却止不住呢?
“对不起…………对不起…………”
因为她面对的对象不是生命力脆弱的人类,而是雷兽————哪怕她看起来很像人。
高密度的肌肉组织,高等的生命等级,在为她提供了超强的体魄与力量的时候,也增加了生理痊愈的难度。
平时用纳米手术刀在长期的持续治疗下也能提高她的治愈速度,但在这种重伤下————尤其是她的生命力还在不断流失的情况下————纳米手术刀的效率就捉襟见肘了。
她已经持续3个钟头了,她为了尽量保持治愈效率而尽可能地进行高频率的精确治疗,并延长利用它的使用时间,但还是无法延缓黑甲全身正在内部大出血而缓慢却无法遏制地流失生命力的状况。
她快要成功了,可这时,那被她强行透支使用的能量却断断续续了起来。
“拜托…………拜托…………不要停下啊…………求你了…………”少女对着自己的聚变反应堆电池拼命哀求着,“再多一点…………多一点时间…………”
也许真的是少女的诚心哀求起到了作用,在温和的光束闪烁着、到彻底消失、罢工的那一刹那,她终于遏制了伤口的恶化。
“哼………………”黑甲沉寂着,呼吸平稳,虽然她仍然昏迷不醒,而且身负重伤,但她已经能靠自己的异虫体质缓慢恢复了。
“呼…………”苏也长长地松了口气,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了。
她差点就要失去黑甲了!这位朝夕相处的同伴,保护了她七天七夜的守护者…………
她太累了,3个钟头的高强度集中注意力让她疲惫不堪,她还是没来得及厌恶这满身的血肉污秽,随即瘫倒在这对恶心的血肉残骸上,很快睡了过去…………
…………
但她也只是睡了一小片刻。
很快,她就被一种熟悉的,而当下异常清晰的骇人声响给惊醒了。
七天提心吊胆的生活,让她的身体对危机极为敏感。
她仔细聆听,分辨那是什么声音…………
咔擦,咔擦,咔擦…………
是咀嚼,还有撕咬。
是异虫在进食。
她惊恐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苏小心翼翼地趴在雷兽背部肉坑的边缘,往外张望,看到了她非常不想看到的一幕!
数十只跳虫、刺蛇正围在雷兽尸体的旁边,打开饕餮盛宴!
它们切开雷兽的甲壳,撕扯它的血肉,填报自己的肚子,有时还为了食物而相互攻击着。
“嘎!”刺蛇挥洒出锐利的针刺,将一只敢于挑衅它的跳虫杀死,然后两只镰刀残忍地将跳虫分尸,吃掉…………
“唔!”苏心中大骇!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它们是被雷兽尸体散发的血腥气味给吸引过来的。
跳虫、刺蛇、蟑螂,是这片森林里主要出没的三种异虫,在这里只出现了两种,大概是因为蟑螂更喜欢食用被它们活生生用酸液融化的食物吧。
苏可真没心情庆幸没有蟑螂,现在对她来说这都一样。
平时有黑甲的保护,这几只异虫自然不在话下,然而不说黑甲昏厥不醒,以黑甲现在濒临死亡的身体状况,能否对付得了还是个未知数。
跳虫和刺蛇虽然不挑剔,但想必它们也是更喜欢活生生的新鲜肉的。
被发现就死定了!
苏大气不敢喘,她缩了回去,大口喘息着,试图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
等它们吃饱了就会离开的吧?
苏只能这样安慰着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平时很快过去的时间,现在却如此漫长,像一把小刀一样在缓慢切割苏的心脏。
死亡的煎熬。
在这样绝望的境地下,她应该向上天祈祷吗?请求上天的帮助?
那是不可能的,苏是医生,是科学家,还是唯物主义的无神论者。
那又是什么东西在支撑着她的精神,让她在这样的处境下不崩溃?
也许…………是幸存者的求生欲望。
也许…………是医生对患者的坚持。
也许…………是伙伴对同伴的关切。
也许…………还有她未竟的理想…………
“那个…………黑甲,能陪我说说话吗?”周围唯一一个对她友好的活着的生物也只有黑甲了。
黑甲紧闭着双眼,呼吸平稳沉重,呼吸中似乎还伴随着脏器破损的颤声。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额…………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咯!哈哈……哈哈…………”苏勉强地笑着,躺在了黑甲的旁边。
黑甲的面部被厚重的虫甲所覆盖,看不清真实面貌,只露出双眼,嘴巴上覆盖的虫甲也只有张开血盆大口进食的时候才会张开。总的来说,苏还没见过她的真实面目。
看着黑甲狰狞又熟悉的外貌,苏的眼神柔和了。
就是这样一只异虫啊,守护了自己七个日夜。在她的外表下,又会藏着什么样的内在呢?
不知不觉地,这夜风又寒冷了些许,好像能渗透进她的CMC-D型医疗兵用动力装甲似得,她不禁寒颤了一下,摇晃脑袋,将外面异虫嘈杂的嘶鸣排除在外,亲昵地搂住了黑甲比她穿着动力装甲还要庞大的身体。
她咬着耳朵,生怕被听到地:“黑甲,谢谢你陪了我这么久。”
“你说…………我们在这个宇宙里有多么渺小呢?无论怎么样地努力,挣扎…………只要一不小心就会被湮灭在宇宙中,除了最亲密的人以外都不会有人记得。”
黑甲没有回应。
“黑甲啊,你有牵挂你的人吗?就是那种…………绝对不会忘记你的人哦。你说比如?额…………比如啊,比如苏的爸爸!他绝对不会把苏忘掉的!”苏说着都有点兴奋,发现自己声音稍微大了一些,连忙小下来。
“黑甲啊,你觉得…………喜欢…………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嗯…………心动,颤了一下的感觉,就像是被电了一样!很奇妙…………”想到这里,苏不禁流露出害羞的表情,“黑甲啊,你是我的好朋友哦,我就告诉你一个人,连我爸爸都不知道,你听好了哦,绝对不能说给别人哦…………我跟你说啊,我最喜欢的人…………是瓦伦里安王储殿下!”
少女憋红了脸蛋,终于说出来了,仿佛要憋出血来:“都说啦别笑别笑!我真的好喜欢他,喜欢他帅气的金发,他的眼睛,上次殿下在研究所视察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我感觉自己就算马上死了都值了!哎呀!都说了别笑啦!……哦,应该是陛下了。”苏的语气低落了下去。
她苦笑着:“黑甲啊,你说,像陛下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喜欢我呢?他的地位是那样的高不可攀,而我只是一个不知道在多少光年外,当一个小小医疗兵的‘乱臣贼子’。唉…………你就别嘲笑我痴心妄想啦,我也只是想为我的家乡做一点事情。”
黑甲依然没有回应。
“黑甲啊,你说,你们异虫为什么要杀死我们人类呢?就不能和平共处吗?哈…………看我这家伙,都忘了你们的生理习性了。可为什么…………你就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呢?”苏的眼神柔情似水。
“要是每个异虫都像你这样体贴,你这样帅气…………恐怕那些兽性大发的男人们就不舍得杀你们了吧?嗯哈?哈哈…………”
这半夜,苏说了很多话,很多话…………她这辈子都没这么对别人倾诉心肠过。
可外面的声音依然不绝,这批异虫吃饱了,下一批异虫又过来继续吃,雷兽的残骸越来越少了。
时间还是这么难熬啊…………
“那个,黑甲啊,我念书给你听,怎么样呢?”
黑甲自然不可能给她回应,但苏还是喜笑颜开,欣喜万分:“黑甲,你就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血腥,野蛮,看不到定点文明的血肉残骸中,有一位少女医疗兵,在那里秉持着信念,诚心念诵。
伴随着诚心的回顾,一切的嘈杂,都彻底消失了。
少女柔弱的外表下,是愈发坚定的心灵。
苏还不能死。
苏不允许自己死。
她要回到文明社会,她一定要回去,哪怕她什么都无法做到。
因为在那里,她的父亲还在受苦,她家乡里成千上万的人都在那畸形的社会中受苦,哪怕什么都无法做到,她也要去尝试改变………………